“覓雲師叔……？”左禦自那轉瞬即逝的大好風光中回過神來，聽到仇清塵這麼問，不僅不敢往前，反而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我……左禦怎敢打攪師叔沐浴，待師叔洗好之後我再——”

仇清塵輕輕撩開濕了水後緊貼着臉頰的鬓發，溫聲道：“無妨，你也進來吧。”

左禦愣怔片刻，又不大确定地喚了一聲：“……師叔？”

這一前一後兩聲“師叔”的差别就算是傻子都能聽得出來。

但令仇清塵感到意外的是，被左禦識破時，他竟然不像被玄陰真君無心調侃時那樣火冒三丈。

仔細想想，或許是因為他和左禦同樣各自身懷驚天大秘密，這些時日相處下來已經生出了盟友情。

同是天涯淪落人，盟友何必為難盟友，瞧剛才那一瞬把主角大大給吓的。

仇清塵一把抹去臉上的水，咂了下舌，側身靠上池壁，仰起下巴問左禦：“你怎麼一下就看出來了？”

左禦松了口氣似的，揮散白霧走近幾步，如實應道：“若真是覓雲師叔，斷然不會與我這樣的小輩一同沐浴，所以我才沒能上了師叔的當。”

原來如此，看來他把原主想得太過親切了。

知道這一點後，仇清塵頓時明白剛穿過來那天左禦是因為什麼對自己心生懷疑并出言試探了。

記得左禦說過，覓雲真君極少出現在衆人面前，那麼隻見過遠遠幾面的左禦不太可能清楚覓雲真君私底下是個什麼模樣，而一個人無論人前人後反差多大，總會有難以改變的習慣和不可退讓的底線。

覓雲真君雖然待人溫和，卻跟誰都不親近，說白了這種溫和隻是他用來保護自己的外殼。

不與他人過分親密，不容許他人踏入自己的領域，這應該就是覓雲真君的底線。

還以為原主真是個完美無缺的“仙人”呢，結果比他想象的要有人性多了。

“也就是說，當初我要是沒分你飯菜，你不見得能夠确定我……”說到這裡，仇清塵斟酌了一下用詞，委婉地道，“和過去不同？”

左禦順着他的話點了點頭：“是。如今師叔不開口時就和過去的覓雲師叔極像，像方才那般緩了顔色更是毫無二緻。”

這話聽得仇清塵心裡舒暢不少，一擡眼，見左禦仍髒兮兮的杵在池邊，便催促他快些脫了衣服下來洗洗幹淨。

左禦這才解了腰帶，褪下一身褴褛衣裳，赤身裸體地進到溫泉池裡，和仇清塵相隔半丈之距。

他屈膝而坐，背靠池壁，瞥了眼正耐着性子清洗長發的仇清塵，暗暗攥緊自己的手腕又松開，如此反複數次後才猶豫着對仇清塵說道：“師叔……以後，能不能别再那樣吓唬我了？”

“真吓得這麼厲害？怕被過去的‘我’生吞活剝了還是怎麼着？”仇清塵滿不在乎地打趣道。

“我……”

“好了好了，不吓你了，免得你回頭連龍蘭峰都不敢來了。”

仇清塵把洗淨的長發盡數攏到身後，活動了一下肩骨，張開兩臂架在池沿，惬意地眯起了眼睛，渾身上下寫滿舒坦二字。

左禦掬了捧水，洗去臉上的塵土，忽然問道：“師叔今日為何突然提起過去的事？”

“嗯？”仇清塵睜了右眼看他，擡手撓撓嘴角，随便掰扯了個借口出來，“那個什麼，宗門大比不是快開始了嗎……我不太擅長跟人打交道，想說學着過去那樣說不定能混得輕松些，也免得大家夥兒心目中的仙人形象徹底崩塌。哦，對了，到時候你可别當衆拆穿我。”

左禦垂下眼眸，凝望着一池漣漪，低聲道：“不會的。師叔不曾向他人透露過我的秘密，我又怎會背叛師叔？”

這話說的……還好你仇哥沒有跟人聊八卦的愛好，也沒有能說漏嘴的對象，不然恐怕秒秒鐘要被賣隊友。

正腹诽着，又聽左禦說道：“而且在我看來，比起過去高不可攀的覓雲師叔，現在的師叔要好上千萬倍。”

“……”

先鞭後糖？

你仇哥不吃這一套，謝謝。

仇清塵内心一派平靜毫無波動，隻甩了甩手上的水，湊過去探上左禦的額頭，以極其同情的語氣歎道：“這溫泉水沒那麼燙吧？怎麼你才泡了這麼一會兒就開始說起胡話來了？”

“師叔！”不知被溫泉熱氣蒸得，還是讓仇清塵的話給激得，抑或是因為近在眼前的赤裸身軀，左禦胸口以上的肌膚眼見着沁出了一層淺粉，“我沒說胡話，每一個字都是當真的！師叔為何總不信我！”

仇清塵收回覆在左禦額上的手，奇道：“我什麼時候‘總’不信你了？”

“師叔方才不就——”

“我沒說不信你，硬要說的話，我是不信我自己。”仇清塵說着扯了扯自己的臉皮，“就我這樣的，沒了這張臉，還能比‘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好上千萬倍？别開玩笑了。”

最了解自己的人隻有自己。

他仇清塵是個什麼樣的人，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披着一張光鮮亮麗的外皮，内裡早就爛得一塌糊塗。如果能把他原來身體裡那顆心挖出來，沒準裡頭淌着的血都是黑的。

這麼多年來，他所有的感情都被耗盡，活得像個行屍走肉一樣，哪有什麼地方值得别人喜歡？

就算能在這個世界裡抛開過去的一切，重新活一次，從生前跟到死後的各種缺點毛病也沒這麼容易改正，更何況他根本沒想過要改。

對左禦而言，仇清塵說的話實在莫名到難以理解，他半句話接不上，隻能看着仇清塵先行一步出了溫泉池。

“我洗好先出去了，你慢慢泡着。”仇清塵用靈力蒸幹身上的水，拾起池邊上左禦脫下來的褴褛衣裳，展開看了看，“啧啧啧，比我那套破得還厲害。替換的衣服有帶着嗎？沒有的話我回去拿一套借你。”

“……我儲物袋裡有的，師叔不必費心。”

“那就好。”

左禦本以為仇清塵這便要離開了，卻沒想仇清塵換好衣服後就在附近尋了塊巨石躺下歇息，似乎有意留下等他。

他盯着翠木白霧間時隐時現的淺色衣擺看了許久，這才轉過身去将自己從頭到腳仔細清洗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