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一成不變地躲藏在霞雲之間，仿佛身在此處時光便不再流逝，但黑夜卻又總在不經意間降臨。
左禦正在溪邊清洗自己劍上的血污，就聽身後傳來扶靈門弟子差使同門的呼喝聲。
“江師弟！時候也不早了，我們尚且還沒有栖身之地，此處夜裡兇險，就勞你和左道友一同去替我們探個路罷！”
與這一行人相處了數日，左禦就算不回頭也能聽出說話的是那生着一雙三白眼的扶靈門弟子。一行人中數此人修為境界最高，衆人皆以他為首，但凡他發話，其餘人少有不從的。
此刻也是同樣，那人話音剛落，衆人紛紛附和的聲音幾乎掩蓋過江月青猶豫含糊的話語。
“可……左道友方才剛——”
沒等他把話說完，為首的三白眼就發出了一聲隐含威吓之意的嗤鼻。
“……剛幫我們殺死了一頭妖獸……”盡管如此，江月青仍是頂着數道如芒視線說完了這句話。
左禦收劍入鞘，拂去濺到衣擺上的水珠，适時替他解圍道：“無妨，不過是消耗了些許靈力，晚些時候調息一番便可恢複，眼下探個路的餘裕還是有的。江道友，我們這便走吧？”
江月青當即向左禦投來感激的目光，卻又在行至他身側時小聲詢問道：“方才形勢那般兇險，連楊師兄都不敢貿然出手……左道友你與那頭妖獸纏鬥許久，當真……沒有被它傷着？”
“江道友放心，以我的修為對付一頭二級妖獸還是綽綽有餘的，若來的是頭三級妖獸，興許就有些棘手了。”
兩人向着正西方行出了十幾裡，一路上風平浪靜無驚無險，但左禦并未因此掉以輕心。
“左道友……”忽地，身後的江月青弱聲弱氣地開了口，“我、我替楊師兄向你賠個不是……以往他從不強人所難的，也不知近來這是怎麼了……或許是久尋不到出路，心中焦躁罷……”
比起總是低頭看地的江月青，左禦更先一步望見了遠處被覆蓋在層層綠意之下的山洞，他放緩腳步，一面放出神識查探情況，一面應付這個生性怯弱的小道修。
“江道友看起來倒是并不如何着急？”
豈料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左禦不過随口回了一句，江月青聽後竟同驚弓之鳥般慌忙為自己辯白起來，像是曾經被人如此這般曲解過許多次似的：“我、我着急的…！可我急，也沒有用啊……論修為，我是隊伍裡最低的，既不聰明，也、也派不上什麼用場……”說到這兒，他話音一頓，很是勉強地笑了一下，“……我知道的，隻有需要替死鬼、擋箭牌的時候，師兄們才會想起我——就像現下這般。”
左禦在距離山洞尚有三裡遠的地方停下了腳步，剛要說些什麼，江月青便一轉話頭，對他露出了個腼腆的笑。
“不知為何，和左道友相處時我總會覺得安心些……比起與師兄他們在一起，我倒還更願意與左道友一道探路。若是平常……我絕不敢在這種地方亂走亂逛的。”
“安心？”左禦看着面前這個年紀約莫未及弱冠的少年，難得生出了幾分同他閑話的心思，“我區區一個散修，與你又是萍水相逢，倒比你那些朝夕相處的師兄弟更讓你覺得安心，江道友，這是什麼道理？”
先前那句還隻是無心之言，到了此刻卻已是明晃晃的疑慮與防備了。
“實不相瞞……那日邀請左道友與我等同行，雖有師兄授意之故，但更多是因為……左道友身上有種令我心生親近的熟悉感。”江月青這下又好似全然沒有察覺到左禦話裡的試探，自顧自地把話說了下去，“那種感覺，像極了我幼時的一個玩伴。”
“幼時玩伴？”
江月青點了點頭，思緒緩緩飄向了自己的童年過往——
“是一個叫小芳的小姑娘……我出生的地方原是一個偏僻山村，村子不大，人也不多……同齡人中隻小芳與我玩得最好。
“聽說小芳一家是後面搬來我們村子裡的，平日不怎麼和旁人來往……我那時還小，村裡也沒有教書先生，閑來無事便是上山下水到處亂跑……其他小孩子因為小芳是外來人，所以不太願意搭理她……
“因為住得近，小芳有時會來我家裡吃飯，我爹娘也挺喜歡她的，好像……他們還曾說過要同小芳家結娃娃親的玩笑話——我那時還小，連什麼是娃娃親都不知道呢……
“後來，也不知是怎麼了……小芳他們一家子，忽然有一天就不見了。我們村子偏僻又不富裕，不可能是遭了匪的，但他們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那大約是十二年前的事……我記得清楚，那年村長不知從何處得到了一頭畢方幼鳥，獻給城主之後，城主賜下許多寶貝，村子也是自那以後開始變得繁榮起來……時常有外面的人來村裡落腳，偶爾還有會飛天遁地的修士造訪……
“說來也不怕被左道友笑，剛拜入扶靈門時，我險些把二長老門下的小師姐錯認成小芳……因為小師姐看起來與小芳年紀相仿，又莫名令我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後來我才知道，小師姐她看着不過二八年紀，實則已有百歲之齡……”
看着眼前這沉浸于過往之中、神情無害的少年，一個毫無根據的猜測在不經意間掠過左禦心頭。
上一世他不知在何處曾聽聞過，這世上有些人生來體質特殊，哪怕不曾引氣入體，也能憑本能直覺從千萬人中分辨出修成人形的妖族或是混有妖族血脈的半妖。隻是這種體質着實罕有，萬萬人中不見得能尋出一個。
若江月青擁有這種特殊體質，那他莫名對自己生出親近與安心感便有了解釋。
——他那不知所蹤的兒時玩伴極有可能就是被村長獻予城主換取賞賜的畢方幼鳥。至于那扶靈門二長老的女弟子，妖族或半妖，皆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