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明曆五萬三千三百七十七年,正月初九。
夜山真君攜二十名點星宗傑出弟子動身前往位于三界交境之處的無念秘境。
而本該肩負起領隊重任的覓雲真君——仇清塵,則窩在龍蘭峰中悶頭睡大覺。
仇清塵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中途好像醒過又好像沒有,夢裡光怪陸離的盡是些令人不快的畫面場景,他夢到自己不止一次地與雙親争吵,夢到自己被曾經的同事單方面嫌惡排擠,夢到自己被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角落,夢到自己被無數看不清臉的黑影追逐迫害,夢到自己被掩埋在鮮紅刺目的屍山血海之下……他在夢境中掙紮,卻怎麼也擺脫不掉那種窒息感。明知道都隻是夢,但就是睜不開雙眼。
他掙紮着,不知過了多久——夢中的時間流速難以常理估算,十分突兀地,他的夢中出現了不屬于他的東西。上一秒的他還在為了逃離不可言說之物而拼了命地攀岩走壁上天入地,下一秒就猛地墜入了另一個人的記憶裡。
色彩缤紛的夢境陡然變作黑白,他猶如一個事不關己的旁觀者,卻用着第一視角看着一場場默劇在眼前上演。他看着自己——或者應該說是覓雲真君——曆經無數艱難險阻,數度在死亡邊緣遊走,明明傷痕累累卻佯裝無事,明知換不來真心卻一味付出,固執得令人生厭。
啊,又是原主在給浮瓊真君大獻殷勤的回憶,差不多得了,這種東西沒人想看的好嗎,少他媽自我感動了。
仇清塵在夢裡這樣想道,似乎認定了讓他看到這一切的就是這個身軀原來的主人,好像這麼抱怨兩句就能結束這場夢境一樣。然而夢境的内容卻完全不受他大腦控制。
畫面場景一次次地切換,沒有規律不講道理,漸漸地,除了這具身軀“正在經曆”的事情之外,他已然分辨不清這些“記憶”究竟發生于何時何地,又有着怎樣的起因結果。
他數不清“自己”是第多少次掙紮在生死邊緣了,一種極深極重的疲累感有如巨石壓頂,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那種窒息感遠勝于他自身記憶帶來的痛苦。
而他,向來最讨厭疼痛。無論是精神上的還是□□上的。
為什麼不放棄呢?
一向秉持着“人生無難事,隻要肯放棄”的退堂鼓一級選手仇清塵對此表示不能理解。
到底是什麼驅使着覓雲真君,讓他這樣拼命、這樣固執?他在堅持什麼?又為什麼要讓自己看到這些?
夢境的最後,伏倒在血泊之中的“他”伸長了手臂,似乎想要去夠到遠處的什麼東西……
仇清塵不知道那是什麼,周圍太黑了,視野太模糊了,他什麼也看不清。
他被那種揮之不去的窒息感緊緊纏繞着,死死纏繞着……直到光明猛然将他吞噬。
最後的最後,他看到的是浮瓊真君輕蹙眉頭為“他”上藥包紮的畫面,他聽不到“自己”說了什麼,但卻清楚地看見了神情淡漠的浮瓊真君在聽完那句話後微微勾了勾唇角——一個十分微小的弧度,甚至不能說那是在笑。
“——!”
仇清塵睜開眼時,已是日落時分,他攥着胸前衣襟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汗水浸濕了他的額發,窗外淅淅瀝瀝的,似乎下起了雨。
沒有系統提示的吵擾,這一覺他醒得足夠平靜,有的隻是掙出夢境之後的怅然感。
他就這麼望着窗外的細雨,靜靜地望了很久,心頭無端想起了今早出發的左禦一行人。
眼下他們應該快到無念秘境了吧……不,以夜山真君的速度,沒準早都到了。
他沒有查看任務詳情,他什麼也不想确認,什麼都不想知曉。他默默地起身下床,給自己換了身齊整的衣裳。
覓雲真君的住處整潔到近乎單調,沒有任何多餘的陳設。仇清塵在這裡住了這麼久,因為有着系統背包這個收納神器,也沒讓這裡增添上多少屬于他自己的個人色彩。
他收拾好自己,撐開一柄油紙傘,關門落鎖,轉身步入綿綿細雨之中。
他給天翊真君傳了道口訊,說他要外出散心。在得到天翊真君的回應之前,他就踏上了旅程。
仇清塵此行并無目的,恰好城中的車馬行有個年過半百的中年馬夫正要回鄉,他便搭了個順風車,帶着在鋪子裡随手買的留影珠,準備記錄下這一路上看到的風景人情。
趕車的馬夫不是個話多的性子,兩人交流的次數屈指可數,仇清塵獨處得相當自在。他既不打探馬夫的故鄉在何處,也不過問馬夫的家人過往,橫豎他對霞明中世界本就不太熟悉,對别人的家事更是毫無興趣。或許馬夫對他這種從宗門出來的修真之人抱有幾分好奇,但隻要對方沒有開口,他便沒有必要去滿足對方的好奇心。
馬車時而疾馳在山野叢林間,時而歇在大城小鎮中,如此走走停停十數日,馬車終于行到了終點——杏溪津,一個充滿着人間煙火氣的地方,是馬夫暌違已久的故鄉。
“仙人老爺,小老頭到地方了,您看您……若是想尋車馬行,那過了前面那個巷子口,直走往北街去就是。”馬車剛進城,馬夫就尋着地方下了馬,隔着一道簾子對車裡的仇清塵這麼說道。
仇清塵撩開簾子下了車,從袖中摸出兩塊下品靈石要跟馬夫結款,那馬夫卻連連擺手,言道“收不得收不得”。他強塞不成,不得已多問了幾句,才知道這杏溪津地處三界交彙之地,凡人與修士之間界線鮮明、規矩嚴苛。在這裡,凡人莫說是使用靈石了,就連修士們常去的客棧酒樓都不被允許踏足。
于是乎,仇清塵隻好專程去銀鋪裡用靈石兌了些真金白銀出來,另外多付了馬夫一點辛苦費。
送走思家心切的馬夫,仇清塵倚在街角,嚼着方才買來的熱乎餡餅,望着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聽着四面八方傳來的吆喝叫賣聲,認真思考自己接下來去哪。
無念秘境的現世使得衆多修士慕名而至——哪怕他們連靠近的資格都沒有,隻能遠遠望上一眼。是以這小小的杏溪津也因與無念秘境同樣處于三界交彙之地,已然快要被前來落腳的修士們所占據。
放眼望去,大街上幾乎都是修士。有道修,有魔修,自然,也有妖修。
道修或是穿着樣式統一的宗門服飾,或是穿着樸素無奇的毛裘大氅,與凡人的區别隻在于那一身毫不遮掩的傲氣威勢;魔修的容貌帶着一股濃濃的異域風情,穿着也稀奇古怪,個個随性豪放,更有甚者清涼得仿佛身處盛夏;妖修——原身大抵都是些飛禽走獸——則是一眼就能分辨出的醒目,頭上頂着獸耳的、身後甩着尾巴的、衣裳挂滿羽毛的,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妖修似的。
——當然,也不排除其中可能會有完全将自己扮作人族的魔修或妖修,但人家都特地僞裝了,那他也就沒那個必要再去一一分辨了,适當尊重一下别人的努力,是人與人之間友好相處的秘訣之一。
時辰還早,尚且不到飯點,現在出城他也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去,來都來了,不如遊玩幾日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