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他以為,自己會是那人心中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存在,直到那人不顧世人目光毅然決然地與妖族之人結為道侶——滿堂祝賀聲中,獨他一人強顔歡笑,滿心苦澀。
曾經他以為,就算今生無法吐露心意,隻要還能守在那人身後,至死追随那人的腳步,如此這般便也足夠——豈料現實卻是那樣的殘酷,殘酷到毫無征兆、毫無緣由地将那人從他身邊奪走,半點痕迹也不留。
年少時,那人初次入他夢中,令他看清了自己。一直以來,他都小心謹慎地藏起這份渎亂人倫的不堪感情,不願教那人看出分毫,所求不過是往後餘生還能在那人心中存有一席之地,哪怕是作為僅有的血親也無妨。
可如今,莫說是一席之地,他連那人最後的蹤迹都無處可尋。
到最後,他隻剩下被迫繼承的宮主之位,和那人唯一的後代——一個混有魔族血脈的、尚未足歲的妖獸幼崽。
“兄長……”
夜深人靜之時,空曠的正殿内仍舊明如白晝,燕鳴侶把玩着手中晶鑒,神情寂寥,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帶着他不可言說的心緒就此消散在風中。
這枚晶鑒曾與他兄長的命牌緊密相連,現今成了将他束縛在此處的鎖鍊——他手中這枚溢彩流光的晶鑒正是月臨宮宮主身份的象征。
修士命牌與其主命魂共存,人在牌在,人亡牌碎。就在兄長命牌破碎的那天,晶鑒轉而與他命牌相連,殘存其中的曆代意識竟是認定了他,要他來繼承兄長的宮主之位。
他卻連兄長因何而死也不知曉。
他與兄長乃是雙生子,倘若隻是看臉,被認錯也是經常的事。
二人之間唯一的不同之處便是他左眼卧蠶上的一枚小痣。
兄長曾說他這枚小痣生得絕妙,說他笑起來時最是好看,于是自打那日起,他在兄長面前便總是笑着的……
思及此,燕鳴侶不由得撫上了自己的唇角——兄長同那妖修結為道侶後,他便再沒笑過了。
他好像已經快要忘記怎麼去笑了。
“主人。”一團魔霧在他身後凝作人形,銀甲覆面的侍衛垂下頭顱,如此輕聲喚道。
來者名喚宿千峰,自幼便服侍于他,可以說是除兄長以外和他最為親近的人了。
“若是勸我歇息,便不必開口了。”燕鳴侶收起手中晶鑒,眼也不擡地問,“那個小東西呢?”
“浮羅大人陪着。”宿千峰言簡意赅地答道。
片刻的放松之後,燕鳴侶不得不将目光轉回案上——越過這些堆積如山的書信卷軸,他仿佛又望見了兄長的虛影。若是兄長還在,恐怕早就處理完了,絕不會叫這些繁雜俗務落到自己身上。
他不擅于此,兄長便将此一力擔起,好讓他能夠活得自由。
要知道,在這弱肉強食的世道中,自由是一件多麼奢侈的無價之寶。
他翻看着宮内大小事務,翻看着各方往來書信,提筆一一寫下回複。
“主人,”沉靜半晌的侍衛複又開口,“您當真……要将尊号改為‘丹霁’?”
丹霁,兄長之名。
在他心裡,沒有人比兄長更适合當月臨宮的宮主,沒有人可以頂替兄長的位置。
沒有人。就算他也是一樣。
兄長的命牌碎得突然,月臨宮上下知曉此事之人也寥寥無幾。既然晶鑒選擇了他,那他便要将兄長之名也一并繼承。
今後就由他來代替兄長活下去。
“嗯。”燕鳴侶輕描淡寫地應了,合上批閱完的卷軸,又攤開了三界地域圖,“一個尊号而已,叫什麼都行。世人隻消知曉魔主丹霁之名,至于燕鳴侶是誰,又何必在意?”他同旁人并不親近,唯有在這與發小無異的侍衛面前才會多說幾句。
于是本就寡言的侍衛不再多說,猶如殿内燃着的一簇燭火般,隻靜靜地伫立在燕鳴侶身後,陪他度過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夜晚。
盡管被突然落到自己肩上的重擔壓得幾乎透不過氣,但燕鳴侶并未忘記自己最該去做的事。
他一次又一次、一趟又一趟地派人去尋兄長與其道侶的蹤迹,不論生前死後。可結果總是不如人意。
他也不止一次地想,要是兄長不曾與那妖修一道外出遊曆,是不是就不會死?
下手之人究竟是誰?兄長之死是不幸還是必然?是有人想要針對月臨宮,還是那血脈珍稀的妖修又招惹上了什麼麻煩?
他無比迫切地想要知道那一日兄長身上發生了什麼,可派人尋遍三界也沒能尋到半點線索。
“啪”。
陷入思緒之中的燕鳴侶掌心一疼,回神一看才知自己又将握着的筆生生折成了兩段。
下屬呈來的信中一如既往毫無收獲,無處發洩的煩悶悲怒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他像是從深淵爬上來的惡鬼,每一個呼吸都在叫嚣着殺戮,唯有鮮血才能平息他的怒火。
月臨宮不再是以往那個與世無争的月臨宮了。
被複仇心所支配的燕鳴侶僅用了短短數月,就讓尊主丹霁的名号成了魔界上下聞之膽寒的存在。
他每斬下一個人的頭顱,便在心底暗暗期盼這将會是他複仇之路的終點。
奈何現實總是一次次地令他失望。
“——主人,底下的銀甲衛送來了此物。”
踏着凜冽寒風邁入殿中的宿千峰将一個半尺長的木盒放到了桌案上。燕鳴侶擡眸看他,而他颔首作答。
打開木盒之前,燕鳴侶設想過許多,盒中之物或許是有關兄長蹤迹的線索,或許是兄長的遺物,又或許,會是兄長的元嬰魂魄——若真如此,他不管用什麼手段方法都一定要讓兄長再度活過來!
可打開之後,看着盒中孤零零躺着的一截斷尾,他一時之間竟不知自己該作何反應。
怎麼會是這個……
怎麼隻有這個!
憑什麼他的兄長連一片衣角都不曾留下,那個從他身邊将兄長奪走的妖修卻能留下這麼一截斷尾?!
燕鳴侶一把抄起盒中本該溫熱柔軟卻濺滿血迹的斷尾,眼看着就要将它砸向冰冷的地面,便在此時,殿外隐約傳來了幼獸的啾鳴。
“……啾……啾……啾啾……啾……”
一個幼小的身影漸漸出現在他視野之中。幼小得,甚至無法以一己之力爬過殿前的門檻。
“……啾……啾!”
小東西似乎是因為嗅到了血親的味道,不知從何處一路飛奔而來,卻被過高的門檻攔在了殿外。
看着那個小家夥與自己手中斷尾同樣的毛色,燕鳴侶到底是沒能完全狠下心去。
那截斷尾就這麼被他無甚所謂地抛在了桌上。
那一聲悶響,引得門外的小東西爬得更加起勁了,不知怎的就一個咕噜翻過了門檻。
小東西一連打了幾個滾,毫不在意身上沾染的塵土,興沖沖地奔向殿上的燕鳴侶,仰着一顆毛茸茸的小腦袋望着這個與它爹爹生得一般模樣的男人,伸着小爪子一個勁地扒拉男人的衣服。
見狀,侍衛正要叫人去尋肩負看顧之責的靈寵浮羅,卻被燕鳴侶擡手阻了。
燕鳴侶将腳邊的妖獸幼崽一把抱起,與那不過巴掌大小的類四目相對。
說來,這還是他頭一次正眼看它。
眼前這隻世間僅有的幼獸有着一身茶色茸毛,較之成年類妖的毛色略顯淺淡,細嫩尖長的獸耳敏銳而靈動,清澈圓潤的眼瞳中滿是對世間萬物的好奇,柔軟的細尾還不及他小指長。
它是這樣的幼小,隻需要一隻手便可将其掌控,全然看不出成年之後氣吞山河的威風模樣。
……這個和他兄長血脈相連的小東西叫什麼名字來着?
他記得滿月宴時,兄長曾滿心歡喜地告訴了他小侄子的大名。
——燕停闌。
“……小鳳兒。”他低聲輕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