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聽察者,乃存、存亡之門戶,安危之……唔……之機要也。若人主聽察不……嗯嗯嗯——不博,偏受所信,則……則……則什麼來着——”
苦于回想不起後文為何,少年抱着腦袋在卧榻上打起了滾。
“‘則謀有所漏,不盡良策;若博其觀聽,納受無方,考察不一精一,則數有所亂矣。’**”燕鳴侶頭也不擡地續上後文,一貫冷淡的語調中隐含着一絲恨鐵不成鋼之意,“這麼一段課業都背不出,昨日你都幹什麼去了?若是先生教不會你,那明日起你便來我書房,我親自教你。”
少年一個咕噜坐起身來,滿臉驚詫與抗拒:“别啊小叔!我有在學,有在好好學的!可是……人族語真的好難啊……嗚嗚,既難寫又難讀,文绉绉的,根本背不下來……再說了,浮羅他也不懂人族語啊,為什麼隻有我要學?”
燕鳴侶放下筆,這便将嚴厲的目光投向了卧榻上的少年。
“我說過多少次,燕停闌,認清自己的身份,你是月臨宮将來的主人,這個位置可由不得你任性。如今人族勢頭正盛,莫說是我們魔族,就連妖族都不得不與人族打交道。你若連區區人族語也學不會,今後又要如何去同對方交涉?難道還指望對方遷就你不成?就你這成日隻知道上蹿下跳、同浮羅四處撒野的天真性子,怕是哪天被人诓去賣了都不知曉!”
“我哪有……”少年——燕停闌委屈地垂下頭,也不知是把話聽了進去,還是在想些别的。
看着眼前人這副模樣,燕鳴侶頭疼地揉了揉眉心——他着實不太擅長同這個孩子相處。
身為宮主,他不可能整日陪伴在燕停闌身邊,可要說對兄長留下的唯一的血脈不管不顧,他卻也是做不到的。
所以他讓最為信任的銀甲衛去照顧這孩子的日常起居,對這孩子時常去尋靈寵玩耍一事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隻是相處時難免态度嚴厲言辭刻薄,到底是不甚親近。
“——罷了,近來修煉得如何?可有不明了之處?”
心知課業一事就此揭過,少年順階而下,很是得意地擡起臉來,對燕鳴侶露出笑顔:“沒什麼問題,再過幾日我便準備閉關去了。待我出關之後,可以外出遊曆一趟嗎?我保證不跑太遠,小叔要是不放心,可以讓宿哥跟我一起去啊。”
“沒大沒小,誰允你如此稱呼侍衛長了?”
“浮羅他一直都是這麼喊的呀——好不好嘛,小叔叔,等我出關就讓我出去遊曆一番?”少年盤起雙腿,前後左右地搖晃着身子,刻意放軟嗓音朝燕鳴侶撒嬌道。
“等你何時能夠勝過侍衛長再說罷。”
随着時光流逝,少年的身量容貌逐漸長開,燕鳴侶時常能夠在他身上尋到幾分兄長年少時的餘影。
隻是……每每想起這孩子身上還流淌着異族之血,埋藏心底的陰暗情緒便無聲滋長,令他捺不住口出惡言。
便如此刻——
“把你的耳朵和尾巴收回去!燕停闌,還要我說幾次?不要在人前現出這副模樣!生怕别人不知道你體内混有妖血嗎!”
少年被這突然的怒吼駭了一跳,慌忙擡手去捂腦袋上冒出來的尖長獸耳:“可小叔又不是外人——浮羅都誇我可愛的,小叔就這麼不喜歡嗎?”
“我為何要喜歡?”燕鳴侶倏然起身,隻覺已是不能再多看對方一眼,否則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将會做出什麼事來,“看看你這副穿着打扮,像什麼樣子!堂堂月臨宮少宮主,穿得像個未出閣的小姑娘一樣,你道旁人看了會作何想?真是太不像話!”
“可是、可是鋪子裡隻有這些樣式的衣服好看,我還特地讓繡娘們改過了的,一點也不女氣啊……小叔你以前從來不為這種小事訓我的,今天怎麼了?突然生這麼大的氣。”
燕鳴侶忍了又忍,到底是沒忍住翻騰洶湧的怒火,當即拂袖而去,再不想聽少年半句分辯。
回到寝殿不久,房門便被叩響。
似是覺察到房中人此刻滿心不悅,來者斂起一身張揚之氣,輕輕将房門推開一條縫。
随後,一顆黑色的大腦袋就這麼探了進來。
“貓?”
——吾主?
一壺冷茶下肚,燕鳴侶勉強冷靜了些許,這便對上了門外靈寵問詢的目光。
“無事,進吧。”
得了主人應允,浮羅用腦袋頂開門扉,輕車熟路地鑽進屋裡,後足一擡便順勢掩上了門。
它三步兩步蹿到燕鳴侶身側,猛地一抖毛,甩出十七八個畫像卷軸來。
浮羅的話音經由二人之間的主仆血契直接響在燕鳴侶識海之中。
——吾主要找的人都在這裡了。不過,小公子今年十六未滿,怎麼突然開始替他物色姑娘了?
妖族壽數漫長,于它們而言,百歲以下皆是幼童,能在三五百年内修成人形已是資質上佳,像人魔兩族這般未及雙十便要張羅着成親生子實在過早。更别說少宮主整日除了修煉便是帶着銀甲衛上街亂逛,怎麼看都不像是能為人夫為人父的樣。
燕鳴侶将地上的卷軸一一拾起,再依次展開,一面細看,一面開口道:“類妖自為牝牡,故而不論雌雄皆可誕下後代。停闌雖是混血,但終究原身為類,若與男子交合,日後懷胎生子也未可知……倘若被人知曉了此事,恐怕免不了會有諸多煩擾。”
——吾主也說了,小公子乃是混血,瞧着也沒有斷袖之癖,興許吾主擔心的事并不會發生?
浮羅所言,燕鳴侶也不是沒有想過。但他不敢賭,不敢用燕停闌的未來去賭,不敢用月臨宮的名聲去賭。
何況,他并不想讓燕停闌身上的妖族血脈得以延續。
“不怕一萬,隻怕萬一。與其日日提心吊膽,倒不如趁早給他挑個功法相合的姑娘結為道侶,修煉之時也能相互有所增益。待他有了足以自保的實力,我也就不必再替他操這份心了。”
浮羅伏卧在燕鳴侶腳邊,側過腦袋看他。
——可這畢竟是人生大事,吾主當真不先同小公子商議一番?隻看對方所修功法是否相合、家世出身是否于月臨宮有益,不問姑娘家品性如何、是否與小公子志趣相投,多少有些不合情理了吧。小公子知道,怕是要鬧?
“那就讓他鬧。”燕鳴侶挑出人選合适的卷軸放置一旁,餘下不合适的都丢去喂了靈寵,“他是兄長留下的唯一血脈,我還能害他不成?”
浮羅把丢到面前的卷軸全部嚼碎咽下,用腦袋蹭了蹭主人的腿,安安靜靜蜷起身子阖眼假寐。
——那倒也說不上。隻是我覺得,小公子知道了這事應該不會多高興。他看起來還不急着給自己找道侶呢。
月臨宮,枕水台。
濛濛細雨中,天與地渾然一色,落雨敲打檐瓦的清脆聲響迎合着潺潺流水,用以下酒最合适不過。
燕鳴侶斜倚在美人靠上,小抿一口杯中物,白皙的指尖緩緩翻過一張書頁。
這一本薄薄的小冊中密密麻麻地記載着各大商會即将出售拍賣的珍奇物件。
已入化神之境的他自然不必再為提升自己的修為境界耗費心神,但他那才剛結丹的小侄子卻是不同。
魔妖混血的燕停闌所修功法乃是他早年尋遍三界辛苦得來的上古典籍,平日修煉所用的天材地寶亦是他私下派人搜羅來的珍品。
若非他厭妖至深,隻怕妖族的地盤都要被他踏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