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了花街,身後徹夜通明的燈火一點點被寂靜的黑暗吞沒,空曠的街巷中偶爾傳來零星幾聲鳥啼蟲鳴。兩人漫無目的地行走在星光之下,微風拂過面龐,那絲絲涼意勉強喚起了幾分清醒。
仇清塵垂眸瞥向身側難得沉靜的少年,不知怎的突然冒出一句:“餓了,我們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吧。”
話倒确實是實話,那一桌子菜他就沒動過幾口,一晚上光坐在窗邊看戲逗貓了,臨時看護人責任在身,他連酒都沒喝多少——但估計那種地方的酒水多少都是加了料的,隻喝了兩三壺的他都還覺得有些頭昏,更别提三壇子下肚的燕小公子了。
正是四更天,街上渺無人煙,懸挂于屋檐下的老舊燈籠也在寒風中泯滅了光亮。盡管修士夜能視物,但仇清塵還是習慣性地幻化出點點螢光,用以照亮前路。燕停闌依舊沉浸在片刻之前的美夢當中,嘴裡絮絮叨叨前不搭後的也不知在嘟囔些什麼,全靠一些本能驅使着他邁步前行。
打從仇清塵開口說出那句話,兩人已經走過了三條空街,好不容易才瞧見街角一家還未打烊的面攤。仇清塵也不計較那許多,把懷抱幼獸的燕小公子往長凳上一摁,轉頭就招呼店家煮兩碗熱乎的湯面來。
面攤的主人是個年過花甲的老妪,似乎是因為少有修士光臨這種街邊小攤,見仇燕二人衣着華貴卻一身酒氣,還當他們是喝醉了酒來拿她消遣取樂的,遲疑着不敢開鍋下面。
仇清塵好聲好氣地同她耐心解釋了一番,又是靈石銀錢又是拍胸脯打包票的,終于換來了兩碗料足湯多的熱乎湯面。
他沒好意思勞煩那看起來腿腳有些不大利索的攤主婆婆,自己動手把那兩碗剛出鍋的湯面端上了桌,分好碗筷,試圖哄勸醉醺醺的少宮主喝碗熱湯醒醒酒。
喝醉了的燕小公子倒也不吵不鬧,讓幹什麼就幹什麼,一口熱湯下去,被燙得直吸冷風也不見脾氣。
“怎麼,你也是個貓舌頭啊。”仇清塵正拿筷子來回撥弄碗裡的面等着它涼,見狀不由失笑道,“我說,你這脾氣是不是也太好了點?堂堂月臨宮少宮主,連發火都不會的?”
這話明顯是在說風雅院聽楓仙子一事,隻是不知道當事人聽沒聽出來他話中所指。
燕停闌一邊呼哧呼哧地倒吸冷氣,一邊含混不清地應道:“我也、嘶……呼——我也是會生氣的…。呼呼……好燙。惹我生氣的人,都會被宿哥抓起來打!”
“嗯嗯嗯,是是是,你有銀甲衛撐腰了不起。”仇清塵哄孩子似地附和道,“可我說的是你,不是你宿哥桑哥這個哥那個哥的。看你這樣,該不會長這麼大,連句髒——粗話都沒說過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忽然跟一個都還不知道有幾分清醒在的小醉鬼正兒八經談起了心,隻是聽過燕停闌的訴說後,總覺得相識一場,自己可以……也應該做些什麼。
燕停闌一臉迷茫地看着坐在對面的仇清塵,懷裡伸長了脖子意圖讨食的毛茸茸抖抖耳朵,一人一獸同調同步地歪了歪腦袋。
仇清塵:“……”
操,别說,這畫面竟還他媽的有點可愛。
“我會說啊?”這麼說着的燕停闌話音甜軟,語調平穩,周身氣質也溫和得像是被詩書墨香教養出來的淑人君子。
仇清塵往嘴裡送了一筷子放涼的面,咽下湧至喉間的那句“說來聽聽”,心想:這可不好亂教,教壞了孩子,回頭要被人家家長追殺的。
“好,那我們換個話聊。”他說,“你的宮主小叔都做到跟風雅院斷絕往來的份上了,怎麼還能放任那位恣意嚣張這麼久的?難不成是打着‘惡人自有惡人磨’的主意,早就預料到了會有今日這麼個局面?”
燕停闌小口小口地啜着熱湯,頭也沒擡道:“我也不知道小叔是怎麼想的……也許就是似淵哥說的這樣吧。區區一個風雅院弟子,倒也犯不着為她大動幹戈?”
仇清塵雖然不太清楚魔界局勢是個什麼情況,但他這些年見得多聽得多,好歹也是能摸出一點上位者心思的。
他随手摸過攤主送來給他們當零嘴的花生米,一邊在桌上擺着玩,一邊問道:“‘周夢山’你熟麼?”
“唔?”燕停闌不知何時嗦光了碗裡的面,又咕嘟咕嘟喝完了湯,從懷裡掏出帕子斯斯文文地擦起了嘴,“算熟吧……周夢山的神女我見過幾次,是能聊得來的。他們家一向不太摻和事,是個隐世門派。聽浮羅說,周夢山的長老們每一甲子就會出山尋找神女之位的後繼者……現在這一任神女好像是第——第多少來着?哦,第六百三十六還是六百三十七任神女了。”
仇清塵掐指粗略一算,直呼好家夥。
這霞明中世界至今也不過就五萬多年的曆史,周夢山這種隐世門派居然能夠代代延續将近四萬年,你們修真界是真的很不講基本法。
他默默地往左手邊那堆花生米上多累了幾粒——
桌上擺着的三堆花生米,分别代表了月臨宮、周夢山,和風雅院。
“這麼看來,周夢山同你們月臨宮,關系應該不錯?”
仇清塵挑挑揀揀,把碗裡不太合意的配菜都吃了個精光,慢條斯理地夾起了被湯泡軟的細面。
“這我不太清楚,”燕停闌誠實作答,“我們月臨宮不止魔界人界,跟妖族也略有往來。幼時小叔就常帶着我和浮羅拜訪各家各派,結識了不少天驕奇才呢!”
“嗯……我有些想法,但不一定正确,你随便聽聽。”仇清塵咽下嘴裡的東西,清了清嗓子,闡述分析道,“雖說你們魔族奉行強者為尊,但月臨宮能有如今的聲望地位,靠的肯定不僅僅是實力壓制,暴君暴政不管放在哪裡都會引起反抗。也就是說,你們月臨宮,特别是你那身為宮主的小叔,是決不可能憑一己私欲行動的。”
“我先假設宮主的想法與我分析一緻,那麼他為了維持月臨宮如今的聲望地位,明面上隻能以宗門名義同風雅院斷絕往來以示态度,但私底下就不一定了——你當宮主真對手下人那些小動作一無所知?我看浮羅偷摸替你教訓那位多半也是得了宮主默許的。”
“是、是這樣嗎?”燕停闌若有所悟。
“接着,我們再假設周夢山下戰帖這事背後也有你小叔推波助瀾——”
“老太婆!快煮三碗面來!哥幾個餓得很了!麻利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