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
燕鳴侶緩緩睜開蒙眬睡眼,最先映入視野的是銀甲面具上細緻入微的羽螭雕紋。
視線下移,是昨夜批閱到一半的宮中賬務。
「我……睡着了?」他将手中卷軸放置一旁,曲指輕揉額角,自語一般對喚醒自己的銀甲侍衛問道。
宿千峰仍是那俯身屈膝的謹持姿态,仰視着面露疲色的燕鳴侶,深邃眼瞳中明晃晃的盡是擔憂:「宮中事務繁多,主人已有三日不曾躺下歇息了。」
案上還有大半公文卷軸未被批複,燕鳴侶無聲地歎了口氣,接過對方适時遞上的熱茶,微沉嗓音中猶帶幾分睡意:「兄長在時,也要這樣熬上幾日的,等忙過這陣,再調養回來就是。」
「……主人先前似乎做了噩夢。」一向寡言少語的侍衛今日難得多話,「是又夢到了丹霁大人嗎?」
捱過初醒時的悶倦混沌,燕鳴侶總算清醒了些許,夢中内容他已回想不起,隻是莫名地從宿千峰這一句簡短的問話裡聽出了幾分情緒。
他斜看着身旁的銀甲衛,不答反問道:「是因為我尋回了兄長的轉世?」
哪怕面具遮擋了宿千峰臉上所有的表情,他也能從隻言片語中窺得對方真意。相處至今的默契令二人交流不需鋪墊,也無需掩藏。
“燕丹霁”這三個字,在他們之間從來不是什麼禁語。
「恕屬下直言,那位小公子身上确有些微丹霁大人的氣息,但卻不似尋常轉世。」宿千峰直白得一如往常。
整個月臨宮上下,如今能夠這般直言不諱的,隻剩下和燕鳴侶有着竹馬之誼的侍衛長宿千峰,與同燕鳴侶結下了主仆之契的靈寵浮羅。
「連你也這麼說。」燕鳴侶想起那日浮羅也說過與之相同的話,不由歎道。
此言一出,宿千峰便已猜透了七八分。他默不作聲分置好案上卷軸,待燕鳴侶批閱完手頭公務,才說:「主人若不放心,屬下派人查查身世。」
燕鳴侶未置可否,隻一擡手,默許了宿千峰所有的行動。
對方的身影消失片刻便重返身側,顯然已是安排好了一切,而他手邊的熱茶還尚有餘溫。
「主人,」宿千峰看了眼窗外天色,問道,「可要讓人稍後送些早膳來?」
「已經是這時候了?」燕鳴侶眼也不擡地說,「吩咐廚娘準備些兄長愛吃的菜色,直接送去乾曜殿,待我批完這些,便去與兄長一同用飯。」
「主人今日也要去見那位小公子?」宿千峰破天荒地問了一句多餘的話。
燕鳴侶卻全然沒把對方這點動搖放在心上。
「千峰,你若得閑,便想辦法替我尋來能夠恢複前世記憶的秘術法寶,兄長越早一日憶起前塵,我便能更早一日為兄長報仇。此事我隻信你,勿經旁人之手。」
「是,主人。」
月臨宮,乾曜殿。
紫書習以為常起了個大早,獨自一人在院中研習槍法。
少年穿着潔白柔軟的寝衣,一頭烏發高高束起,赤紅長槍在他手中回舞翻飛,招招力勢千鈞,如疾風橫雨。
破風聲呼嘯而過,金戈鳴響振蕩不止,滾落臉頰的汗珠亦在這熾猛槍風中粉身碎骨。
靈光卷起烈火,裹挾着足以燎原的熱度,便在此時,一道無形之氣撞上槍頭,将他手中長槍輕輕向右推了兩寸。
紫書本能順勢回擊,卻又被那無形之氣接連打中了左臂與右踝。
“此招出槍時須再往右一些,左臂放低,右足踏前。”
他倏然轉身,正對上燕鳴侶溫和帶笑的眼。
“燕宮主!這大清早的,你怎麼來了?”
“打攪你練槍了?”燕鳴侶緩步走近少年,臉上竟不見半點連日操勞後的疲态。
“沒有沒有!”紫書忙不疊擺手道,汗水打濕了他的鬓發衣衫,令他看起來像隻渾身濕漉漉卻雙目亮晶晶的幼犬,“燕宮主也懂槍法?”
燕鳴侶從袖中取出一方嶄新的帕子,替少年擦了擦額上的汗:“略通一二。兄長擅槍,我自幼與兄長一道修煉,自然也時常切磋。内功心法或許各家不同,但在身法招式上,還是可以為你稍加指點的。”
不知是因為晨練的燥熱,還是因為突如其來的親密,少年玉潤的肌膚眼見着沁出了一層淺淺的紅。
“多、多謝燕宮主……我……”這樣一張眉目如畫的美人面近在眼前,紫書一時失語,手忙腳亂地搶過帕子在臉上草草抹了幾下。
“我吩咐廚娘準備了你愛吃的菜,方便一起用飯嗎?”
燕鳴侶語氣随和、神情坦然,而紫書,這才注意到對方身後還跟着幾個侍女,一想到自己這副失态的模樣也落入了旁人眼裡,耳後消退三分的紅意又猛地湧上了七分。
食盒中的飯菜一一擺上了桌,紫書隻看了一眼,便不自覺攥緊了自己的手腕。
醬潑肉、桂花翅、酥黃獨、水粉湯圓、翠玉糕……
沒有一道是他真正喜歡的菜。
愛吃這些菜的人不是他……而是他所謂的“前世”——月臨宮的前任宮主,燕丹霁。
不過想想也是。
這些日子,對方從未問過他的喜好。他不說,對方又要如何知曉?
“那個,燕宮主!”紫書下定決心開口道,“其實我……更喜歡,辣口的。”
話到嘴邊,他還是沒忍心,換了個委婉些的說法。
燕鳴侶布菜的手頓了一頓,而後從善如流地笑道:“是嗎。兄長如今變了口味了……無妨。你喜歡吃什麼?跟我,或是跟廚房說都行。這些菜色你若實在不喜,那就叫人全撤下去罷。”
“啊,不用、不用撤!”紫書見狀忙道,“這些菜我也喜歡!廚娘好不容易做的,别浪費了。”
說着,他就拿起筷子端起碗,把燕鳴侶夾給他的醬肉一股腦扒進嘴裡。
無論行走坐卧,還是閑談進食,燕鳴侶都端得一派斯文風雅,好似他生來就是這麼一副淑人君子的模樣。紫書一面埋頭吃飯,一面偷眼看他,瞥見對方雙唇微動,還以為自己的無禮行徑被逮了個正着,慌忙别開眼,扒飯都扒得更急了些。
“你如今修的是哪門功法?可要我将昔年兄長所創功法尋來予你?”燕鳴侶用湯匙輕輕攪着碗中甜羹,慢條斯理地問。
乍然聽得這麼一句問,做賊心虛的紫書好險沒把自己嗆着,他囫囵吞棗地咽下嘴裡飯菜,含混應道:“我修煉的功法是父親特意為我尋來的,聽說是哪位大能留下的寶貝,與我體質相合,所以……”
他言而又止,就見燕鳴侶微一颔首,不再追問。
“人各有機緣,這功法與你相合,也是好事一樁。”
功法一事就此揭過,燕鳴侶為少年倒了杯茶,轉而又問:“這段時日,住得可還習慣?”
聞言,紫書捧着那杯溫熱的清茶,淺抿一口,頗有些為難地答:“實不相瞞,我初來魔界,人生地不熟,除了燕宮主之外,這裡沒幾個我說得上話的人……在貴派逗留了這麼久,家裡沒有我的消息,多半是要着急的。不知——燕宮主能否讓我給門中去信一封,就當是報個平安?這樣我也能待得安心些。”
“有何不可。”燕鳴侶擡手一招,當即便有侍女奉上紙筆,“此等小事,你有需要,吩咐下人即可。月臨宮上下,見你如見我,不必這般拘謹。”
此話一出,紫書握筆的手都透出了些許猶豫:“這……不太合适吧?我畢竟……”
“待兄長憶起前塵,我便會将宮主之位交還兄長,本就應當如此,有甚麼不合适的?”燕鳴侶手捧茶杯,理所當然道。
紫書心下震顫,數度張口欲言,但踟蹰半晌,還是默默低頭,落筆于紙上。
——絲毫不覺自己後頸已然绯紅一片。
他簡明扼要地在信中叙述了此次蹲守羅刹鳥未果的經過,以及眼下暫居月臨宮中,讓父親與門内長老們不必擔心,并附上靈力印記佐證。至于所謂轉世一事,他則隻字未提。
收筆之後,紫書大大方方地把信紙推到燕鳴侶面前,問:“燕宮主以為,我這樣寫如何?”
是坦誠,亦是示好。
燕鳴侶瞥了一眼信中内容,似歎非歎地自語道:“兄長如今連筆鋒都與往日不同了……”他疊好信紙,交給身後的銀甲衛,“明日之前,須将此信送達清微門,不得延誤。”
“是。”
紫書正因方才那句輕聲自語惴惴難安時,卻見燕鳴侶朝他露出了一抹淺笑。
“你若是在乾曜殿待得悶了,我便帶你去城裡走走,當是重遊故地罷。”
“……好。”少年不由自主地應道。
紫書重新梳洗一番,換上新裝,神采奕奕地迎向等候在殿外的燕鳴侶。
二人剛要動身,突地一道人影掠過牆檐,直奔燕鳴侶而來!
“燕宮主小心!”
赤紅長槍倏然乍現,可還不等少年揮槍阻擋,就覺腕上一沉——是燕鳴侶伸手壓下了他蓄勢待發的長槍——那道人影便在此刻順利着陸于燕鳴侶後背。
“下來。”燕鳴侶對貓兒似地攀挂在他背上的粉裳少年低聲斥道。
粉裳少年——燕停闌翻身落地,主動道明來意:“聽宿哥說小叔叔你來了這裡,我也想來看看~”
他笑嘻嘻地湊近滿臉戒備的紫書,鼻尖微動,神情由好奇逐漸轉為疑惑,對着這個年紀明顯比他還小的人族少年開口就是一聲字正腔圓的——
“爹?”
紫書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聲“爹”喊出了一身雞皮疙瘩,登時一退三丈遠,險些腳滑摔進觀景池裡。
“你、你你你亂叫什麼!”
然而燕停闌卻對他的驚吓與狼狽視若無睹,轉頭對燕鳴侶道:“小叔叔,他當真是我爹轉世?為什麼我感覺不出爹的氣息?”
說什麼“感覺”……他剛才分明就是在“嗅”!
怎會、怎會有如此荒唐的辨别方式!這月臨宮少宮主究竟是個什麼癖性?!
紫書捂着自己寒毛遍布的脖頸,内心憤然道。
“你爹殒殁時你尚未足歲,身邊又隻有你阿爸的遺物,這麼多年過去,如何還能識得你爹的氣息?”燕鳴侶擡手理平肩上披風,語氣冰冷。
“可我記得爹的氣息跟小叔叔很像呀……”燕停闌頗為委屈地小聲嘟囔。
燕鳴侶睨他一眼,道:“莫要狡辯。難道我還能錯認自己一母同胞的兄長嗎。你既有此閑暇,今日功課翻倍,日落前若沒做完便扣你月錢。”
話音未落,就見堂堂月臨宮少宮主哀泣着跑遠,隻兩三息工夫就消失在了院牆的另一側。
“走罷。”
紫書遠望的目光随着這一聲輕語,落在了燕鳴侶朝他伸出的掌心之上。
“我帶你上茶樓聽書。”
男人唇畔含笑,眼眉微彎,那神來之筆般的卧蠶小痣襯得這張溫潤如玉的美人面愈發活色生香。
月臨宮,藏書樓。
“這邊也是魔族語的……唔,看不懂……”
紫書抱着一沓用人族語編撰的典籍紀事,迷失在各種奇形怪狀的異族文字之間。
他好似大海撈針,在成千上萬的玉簡書冊中尋找自己能看懂的那一部分。
“啊,這本書有人魔兩族的語言文字!是譯文嗎……好像是普通的遊記,藏書樓裡怎會存有此類書籍?——誰!誰偷襲我?!”
一枚玉簡從天而降,正中紫書腦門。他捂着發紅的前額,仰頭張望,就看幾丈高的書架頂上赫然坐着一個身形壯碩、褐膚紅瞳的異族男子。
那男子赤/裸着雙足,坐姿豪放不羁,衣着簡潔利落,黑發恣意張揚,神情中透着三分不喜七分挑釁,唇間兩顆尖銳的犬齒尤其醒目。
既非人族,也非魔族。
是妖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