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以夫諸原形接受天道福澤的沈碧水在衆人踏入絕鸾居之前便被仇清塵再度封印血脈,恢複成了人形。
她神情茫然地環顧四周,半晌,像是終于醒過神來,驚魂未定般躲到夜山真君身後,向姗姗來遲的紫玉一行人尋求庇佑:“夜山師伯、紫玉師伯……!師尊她——想要我的命!”
先前那場雷雨已是驚動了峰中弟子,随着紫玉等人的到來,無數雙好奇的眼睛望向鮮少有人踏足的絕鸾居,想要一探究竟。
沈碧水那聲控訴自然也傳入了在場所有人耳中,人群間私語聲頓起。
“啊,這……其中是否有什麼誤會?”紫玉真君就像沒看見院内狼藉慘狀,也沒看到浮瓊真君身後負傷嘔血的仇清塵一樣,故作驚訝道,“浮瓊師妹雖與門下弟子不甚親近,卻也沒有兇虐到會謀害爾等性命吧?”
他看似在為浮瓊真君開脫,實則意有所指。
“到了這個地步,紫玉,你還同我裝什麼相。”浮瓊真君聽出對方言外之意,連喊聲“師兄”的表面功夫也省去了,“今天這場鬧劇,難道不是你刻意安排?”
顯然,她把一切都歸結到紫玉真君頭上,認為是紫玉真君設套于她。
真正的主使策劃此刻眼裡隻有浮瓊真君腳邊那個沾滿塵灰血污的男人。
左禦藏身于人群之中,死咬着唇肉,好不容易才壓住奔上前去的沖動。
盡管明知對方不會有事,但看到那人帶傷的模樣,還是會忍不住為他擔憂。
“師妹這是說的什麼話?”紫玉真君笑得遊刃有餘,仿若局外之人,“我不過剛好有事登門拜訪,又恰巧目睹此處天象有異,憂心同門安危,這才不請自入而已。”
“——比起我今日來意,師妹還是先解決一下你院中那團煞氣沖天的靈火罷?它看起來快要吃人了呢。”
院牆早被落雷驟雨擊碎沖塌,因奪占天道福澤而愈發兇悍強盛的靈火虛浮于空中,搖曳火光猶如猛獸爪牙,稍有不慎便會被它吞食殆盡。那股令人喘不過氣的壓迫感使得衆弟子全都下意識退避到夜山真君身後,以保安危。
劍修大能的重要性由此可見一斑。
浮瓊真君捺下怒火,揚手召來鬼砂鼎——那口厚重古鼎騰空而起,體積成倍澎漲,鼎身傾斜呈倒扣之勢,忽地下墜!隻聽“轟”的一聲巨響,鬼砂鼎将靈火完全籠罩禁锢,并逐漸恢複成原有大小。
紫玉真君輕拍掌心以表歎賞:“師妹對法器這般如臂使指,師兄我真是自歎弗如啊。”
“廢話休說。我倒想問,紫玉,你我有何深仇大恨,勞你這般大費周章算計于我?”浮瓊真君收鼎入袖,對紫玉真君怒目相向。
“算計?”紫玉真君一臉無辜反問道,“我如何算計師妹你了?一來,你這院牆并非因我而毀;二來,你這徒弟并非因我而傷;三來,你這靈火并非因我兇性大發。莫道是方才那場雷雨,就連覓雲師弟眼下倒地不起,怕也是與我毫無幹系罷?”
“倒地不起”的仇清塵:“……”
夭壽,偷偷劃水被當衆點名了。
降低存在感失敗,于是他隻好頂着聚焦到自己身上的窺探目光默默坐起身來,盡量自然地揩去嘴角殘血,擡眸望向浮瓊真君背影。
Sorry啦,劇本(原著)沒有給我台詞,我就隻能安靜看戲啦。
他在心裡極不正經地吹了聲哨。
浮瓊真君并未接茬,甚至一絲餘光也沒分給身後之人,她冷哼一聲,道:“那師兄此來所為何事。”
“事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紫玉真君說着,将始終跟随在他身後、那名為“尋琴”的西無峰弟子請至人前,舉止親昵地擡手搭上少女的肩,“因我寶貝徒兒甚是思念家兄,——雖說修真之人不該太重親緣,畢竟修士與凡人壽數不同,但她兄妹二人皆是我點星宗弟子,平日裡相互來往也是理所應當,——隻是我這徒兒自打入門便不曾見過兄長一面,我便來替她問上一問:師妹可知她兄長去向?”
浮瓊真君很是不耐地說:“栖古峰這麼多弟子,我怎知她兄長是哪個。”
聞言,紫玉真君臉上笑意更深:“啊,莫非,師妹連自己門下弟子的名字都記不得?”他輕拍兩下尋琴的肩,倒是不再拐彎抹角,“我這徒兒名喚‘尋琴’,而她兄長,則是師妹你二十七年前收入門下的‘尋幽’呀。”
【宿主觸發關鍵詞[尋幽],部分未解鎖情報已激活,人物資料已更新。】
【關鍵人物:尋幽,點星宗浮瓊真君門下弟子,韶遊國太史之子,左禦的同門師兄。《半妖道修》路人之一。】
【霞明曆五萬三千三百五十二年拜入點星宗,同年,因資質過人被浮瓊真君收作内門弟子,于霞明曆五萬三千三百六十年葬身鬼砂鼎。】
仇清塵叉掉系統窗口,視線重新回到紫玉真君身上。
“幽兒?十幾年前他外出曆練後便再無音訊,我怎知他如今去向?”浮瓊真君頗為冷淡地回道。
紫玉真君像是在安撫自家徒弟情緒一般按了按尋琴肩頭。欲言又止的少女雙手緊握成拳,眼中泛起濕潤瑩光。
“是嗎?那師妹可真是師徒緣薄,親傳弟子個個音訊全無,身邊隻剩這麼兩個尚未結丹的少年人。”紫玉真君斂起唇邊笑意,露出耐人尋味的正經之色,“浮瓊師妹,我想你應當不知,小虛衣曾給過我一件信物罷?”
浮瓊真君像是抓到紫玉真君尾巴似的,又或者是單純失了耐心、不願繼續掰扯,于是胡謅亂道:“哈,信物。什麼信物,定情信物嗎?你莫不是對我門下弟子動了心,要與她談婚論嫁?堂堂宗門長老,如此蔑倫悖理,當真可笑。”
面對浮瓊真君的污蔑之語,紫玉真君絲毫不為所動,隻是解下腰間那枚黯淡無光、與他衣裝并不相襯的玉佩,開口道:“或許是,又或許不是。就當下而言,這一點已然無足輕重了。”他将玉佩舉至眼前,朝浮瓊真君邁出一步,“師妹,你可看清楚了?這便是你門下弟子予我的信物,是她的命火玉佩,直到前年為止,它都還殘存一線微光。但現在,如你所見,它完全熄滅了。”
“衣兒命火熄了與我何幹?難道不是她在外曆練遭遇不測,喪命于歹人之手?你若想為她報仇,與其對我糾纏不休,倒不如去尋魂問魄,讓她親口告訴你是誰害了她的命!”浮瓊真君負在身後的右手腕間有鸾绫層層纏繞,鸾绫盡頭銜聯着她的本命法寶——鳳吟鈴。
紫玉真君聞言大笑出聲,那笑中破天荒地帶着幾分憤忿之意:“好,好。師妹你說得對,是該讓小虛衣親口說出害她之人姓甚名誰——就怕我敢‘問’,而你不敢讓大家聽!”
說罷,他一把捏碎手中玉佩,霎時,凄厲到幾乎不成人聲的嘶喊痛呼自簌簌玉粉中逸散而出,響徹天際!
那發自魂魄深處的絕叫實在令人毛骨悚然,好些年輕弟子承受不住魂音侵襲,紛紛掩耳跪地、抱頭低泣,就連夜山真君也忍不住皺起了眉。
“紫——”
夜山真君剛要開口,耳尖卻微微一動,旋即收聲不語。
在這無休無止、飽含痛苦的凄厲魂音中,夾雜着女人支離破碎的話語。
那是不曾被任何人聽到過的,名為“羅虛衣”的鮮活生命,在靈魄破碎前一刻,留給這個世間的遺言。
“……師、尊……為什、麼……是我…………師尊……您何時、走……上了……這種、詭道……歧途…………救、救我……誰能、來,救救我——”
随着話音消失,那慘烈的絕叫聲也戛然而止,耳畔隻剩下微風拂動草木的細響,但那股教人脊背發涼的寒意卻還萦繞在衆人心頭,揮之不去。
“……小虛衣她直到最後都還稱你為‘師尊’。浮瓊師妹,你沒有什麼想說的嗎?”
“那又如何?”浮瓊真君淡淡道,“不過弟子而已,死上一個兩個,又有什麼緊要?難道你門下沒死過人?大驚小怪。”
仇清塵看不到浮瓊真君此刻是何表情,但從她的話語裡聽不出分毫感情,就好像……她和在場衆人不屬于同類生物一樣。
紫玉真君望向浮瓊真君的目光極其複雜,仿佛在看一個非人異類。片晌,他唇角揚起難以稱作是笑的弧度:“既然宗門弟子于你而言不值一提,那……風衍師伯呢?師妹你手上的人命債可不僅僅隻有内門弟子啊。”
此言一出,入門較久的弟子之間便傳出了聲聲竊語。
“風衍師祖?”“怎會突然提起風衍師祖?”“我聽說師祖是死于走火入魔……”“記得風衍師祖死狀極慘,師尊當時還在閉關,是覓雲師叔将師祖收棺入葬的呢!”
便在此時,天翊真君踏雲而至。
“究竟發生何事?”
天翊真君的出現,出乎衆人意料,卻在仇清塵預計之中,隻是他沒想到驚動一宗之主的不是天生異象,而是震耳魂音。
見宗主到來,峰中弟子一齊俯首行禮,夜山真君抱劍而立,目光轉向天翊真君,朝他點頭示意。
紫玉真君則當着天翊真君的面,對眼前之人步步緊逼道:“風衍師伯因何而死,旁人不知,難道覓雲師弟你也不知嗎!”
仇·唐突中槍·清塵:……啊?
又關他什麼事了?系統也沒給他解鎖這方面的情報啊?
不等仇清塵給出反應,紫玉真君就從懷中取出一枚留影珠,自顧自地把話說了下去:“都道風衍師伯是因晉階失敗入魔身亡,但風衍師伯的屍身非但沒有一絲魔氣,反而連元嬰魂魄都尋不到半點痕迹。試問,哪個走火入魔的修士會無端丢失元嬰魂魄?!”
他當衆展現了法寶中留存的一段影像:畫面中央是一具死而不腐的陳年老屍,屍身灰白幹癟,丹田處深深凹陷;留影之人探魂尋魄未果,又以法器驗視屍身,結果無論是靈氣還是魔氣都未檢出任何痕迹。
浮瓊真君腕間的鸾绫不知何時已垂落身後,林間無風,尾端銀鈴卻在輕輕搖擺。
天翊真君不明前因,正欲再問,一聲“紫玉”剛出口,就被浮瓊真君截斷了話音。
“橫豎師尊他破障無望,能為我提升境界略盡薄力,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仇清塵:“……”
神他媽“死得其所”,反派大大您可真會亂用成語。
話說到這份上,天翊真君總算理清了來龍去脈,這位一向和善溫潤的如玉君子半是訝然半是疑憚地看向浮瓊真君:“浮瓊,事實當真如紫玉所言,風衍長老之死,乃是你有意為之?”
“婆婆媽媽,啰哩巴嗦!”浮瓊真君化绫為鞭,狠狠甩向擋路之人,“要定我的罪,先看你有沒有本事擒住我再說罷!”
浮瓊真君出招的瞬間,紫玉真君當即護住身後的西無峰弟子,直面攻擊的天翊真君不得不出手抵擋,所幸夜山真君及時拔劍出鞘,其他無辜弟子才沒有被罡風掃下山去。
場面一度十分混亂。
左禦帶着沈碧水神不知鬼不覺地遁入人群,本打算再多觀望一陣,腦中卻猝不及防響起一個聲音——
“眼下正是報仇的大好機會,寶貝師侄,你人在哪兒呢,嗯?”
“左師兄?”
男人稍稍上挑的尾音與身旁小師妹的輕喚聲幾乎重疊。
左禦轉頭與沈碧水對視一眼,視線繼而越過人潮,落在浮瓊真君後方那道模糊人影上。
“有宗主在此,還輪不到我冒險出手。”左禦傳音回道。
“這樣啊……那就沒辦法了。”
左禦剛要詢問對方傷勢如何、想讓對方多加小心,忽地聽到這麼一句,登時心底油然而生出一種不妙的預感。
“師叔?你想做什麼——”左禦不确定對方是否還能聽到自己的傳音,因為他眼睜睜地看着那人橫入戰局、向浮瓊真君施以援手,甚至來不及出聲阻攔。
仇清塵在賭。
他手握凫花,順利将夜山真君從浮瓊真君身旁引走,那招招奪命的劍光化作清風、化作雨露、化作虹彩,唯獨不複肅殺之意。
也許是書裡書外和左禦打了這麼久交道積攢下來的經驗與直覺,他莫名覺得左禦對自己過分挂心。那份不同尋常的親近,成了此刻他拿捏對方行動的籌碼。
他賭自己若是身陷險境,左禦肯定不會無動于衷。是以他果斷召出凫花,替防備不及的浮瓊真君擋開迎面襲來的劍光。
——話雖如此,夜山真君對他全無殺心倒是個意外之喜。
劍光交錯間,身後猝然響起少年的喝喊聲:“師叔小心——!”
仇清塵側身看去,于是劍風不慎掠過眼尾,留下一線刺痛。他見左禦高舉宵奚、刀鋒直指夜山真君,連忙飛起一腳踹偏左禦刀勢,徑直把人送到浮瓊真君跟前,這才回身橫檔,接下夜山真君的後招。
“傻孩子,刀尖朝誰都搞不清楚。”仇清塵搖頭輕歎道。
“好刀!好招!”夜山真君注意力完全被妖刀勾走,交手之時劍勢驟減,由放水斷崖式下跌至放海的程度。
難為仇清塵還得裝作跟他打得勢均力敵,才不至于引人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