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大橙子坐在門檻上,“晚上吃什麼?”
晏遲遲做頭懸梁、錐刺股樣,“不寫完本子我就不吃飯。”她說,“我才不要一輩子當個小司連,我要出人頭地。”
大橙子總是喜歡挪揄她,抓着她的口誤不放,“是出人頭地,還是出,人頭地?”
“煩死了。”她寫廢了一張紙,團了個球,扔過去砸了大橙子的腦袋,“你不寫本子嗎?”
“不到交的時候沒有感覺。”大橙子一向自诩為當世詩仙,她說她和李白一樣,寫東西需要“感覺”。
“别到時候交不上。”晏遲遲沖橙子做了個鬼臉。
雖然她經常埋汰橙子,可橙子就是很聰明。
本子這種東西,精華就在于在史書上找點東西,東抄抄,西抄抄,胡謅兩句,簡稱,潦草八股文。
“前朝末年,節制各道的節度使圖謀稱帝,但尋不到願為他們全禮儀的官吏,固隻能占山為王,稱霸一方。”她邊翻書邊問橙子,“南邊稱帝還需要禮儀嗎?”
“咱們也需要吧?”橙子叼着蘆葦管,吸溜吸溜的嘬她的奶茶。
“咱們有嗎?”她說,“這不得什麼昭告先祖,大赦天下。”
“嗐,咱們抄的西邊的。”橙子說,“我們窮啊。”
“漢朝獨尊儒術,締造君臣父子之局,待到司馬家,得國不正,固以孝治天下,那到底是先君臣後父子,還是先父子,後君臣?”
“這問題很複雜,主要還是看你猥瑣不猥瑣,人嘛,膽子要大點的。”橙子膽挺大的,她張望了下左右,四下裡沒人,就說,“像大娘娘那樣,跟金墨論君臣,跟她娘論嫡庶,完美解決君臣父子,不分先後,一個都不認,笑死。”她轉過身,“司馬家的問題倒也不是得國正不正,是在大街上當着老百姓把皇帝戳死了,老百姓一看,哇,皇帝也不過如此,區區肉體凡胎,這還得了。”
這個問題上她和橙子有不一樣的看法,不過她沒有糾纏橙子,讓橙子一定同意她的論點,“你覺得我們算得國正嗎?自古都是正義之師讨伐不義,我們師出要有名。”
“正義還是不正義取決于十二門炮的射程。”橙子伸了個懶腰,“射程之内,我們就是主持正義的青天大老爺。”
橙子死皮賴臉的話讓她翻了個白眼。
正巧她看見卿小姐拎着一兜子餡餅從門口路過,立即發出哀嚎,“醫生,站住,不要走,我最近總掉頭發,我是不是不行了?”
卿小姐是一個巨爛無比的醫生。
她沒有半分的同情心,隻是在門口往裡面探頭,“秃了嗎?”
“還沒。”
“秃了再說。”卿小姐道。
“那,”晏遲遲擔心道,“要是真秃了呢?”
卿小姐面無表情的說道,“是時候換個新腦袋了。”
“庸醫。”慢慢撇着嘴。
“我一個動刀子的大夫,”卿小鸾也抱怨,“你們不能成天問我脫發,月經不調,長胖了,掉秤了,睡不着或者睡不醒這種破爛毛病……”
她眼角餘光看見徐唯橙騰的一下蹦起來,遲遲本來趴在地毯寫本子,瞬間跪到一邊,把筆墨紙硯塞進了自己大裙子底下,就連忙退到另一側,抱着她這一兜子剛出鍋的餡餅福身下去。
——她現在無比後悔抄這個近路回家。
禦前侍女甲光映日,森森寒光裡她們手中烏黑的槍管奪目又刺眼。
侍女自成一列,身形隔開視線。
茉奇雅說話聲遙遙傳來,“把她們先帶下去。”
素言的聲音也飄過來,“你要不要一個個的問?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茉奇雅不客氣的說道,“路上這麼長時間,該串的供早就編排完了,同一個故事聽一遍還是聽四遍。”
說話的功夫茉奇雅帶着素言走了過去。
大家又都爬起來。
有時當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到如今又沒有甲胄在身不能全禮的說法了,就像從前的文拜武不拜一樣,不知不覺中就消失了,沒個聲響的開始了一視同仁。
披着這身甲跪下去,哪怕猥瑣的偷偷少跪一條腿,想再站起來都得鬧一出滑稽的笑話;各個都像不倒翁,你攙扶我,我攙扶你,不敢笑出聲,隻能互相嘲笑一下,輕輕勾個唇。
但沒人主動來幫助她這個抱着一兜子餡餅的可憐人!當真萬萬分可惡!
她隻能自己像一隻倒黴的小烏龜,慢慢的翻過來——爬起來,還要保護懷裡的這兜子餡餅,可千萬别撒了。
每當這個時候卿小鸾都很理解素言,不過她要聲明一點,這絲毫不影響她平時瞧不上這個攀龍附鳳、四處鑽營的崽種。
不管真實情形如何,隻要一個外命婦的名頭,素言實打實的享受到了入朝不趨,參見不拜,不用一身二十斤的甲,趴在地上,過一會兒又要爬起來,就像烏龜翻身一樣痛苦,在别得地方,要想享受到這些優待,高低的造個反。
她往裡面望了眼。
茉奇雅其實在她認可的自己人面前不是那種深不可測的人,隻要事态沒有按照她設想發展,上到出兵時延齡要找廁所,下到鄰國老頭暴斃,她都會間歇暴露她的本質——一個被慣壞的公主。
大小姐是金墨唯一在世的血親,她那公主娘唯一的獨苗苗,這半輩子過的實在是太順了,脾氣從來就沒好過,心情好的時候能裝一裝,自己回家癟一會兒,要是心情不好,那什麼話尖酸刻薄說什麼,逮到誰攮搡誰一頓,發發牢騷,快樂一下嘴皮子。
娜娜有一句話還是說對了的,茉奇雅自以為自己血統高貴,天之驕子——真别說,就算是貢女那身份也是長公主,普天之下莫有人可比拟一二,她樸素的覺得所有不按她心意來做事的人都是傻叉,從不覺得以自己二十不到的年紀将兒女比她還大的長輩們劈頭蓋臉一頓臭罵有何不妥。
當自己人也不算什麼好事,比如素言,一己之力扛下了三分之一的茉奇雅脾氣。
茉奇雅那語速,一盞茶光景,從守城将士“問候”到素言本人順便又罵了金墨。
素言大概早習慣了,她是老字号的禦用垃圾桶了,她在茉奇雅心裡的地位超越延齡的原因非常簡單,大部分時候她挨罵是垂頭喪氣耷拉着個腦袋,心裡大概是不服氣的,但反正她不吭聲,逼急眼了頂多說上一句不幹了,回家癱着。至于延齡,從來茉奇雅說一句她能頂回去十句。
“先帶白玉京。”不過茉奇雅還算是給了素言點面子,尊重了素言的意見。
帳外白玉京和厄音珠兩個傻瓜蛋還在劃拳,決定誰先當出頭鳥,卻不知道自己的命運這麼草率的被決定了。
白玉京本來劃拳三局兩勝赢了,也隻能視死如歸的走進帳内。
她便走過去問厄音珠,“你怎麼回來了?”
“說來話長。”厄音珠挎着個臉,“我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啊,總之。”
卿小鸾安靜的等着。
隻要一炷香的時候,厄音珠的話匣子就打開了。
厄音珠就是個比真金還真的一個傻了吧唧打手,别說,女護衛這活計幹的還是不錯的。
“她呢,”厄音珠攪着手,“那個,她家的那個半死不拉活的老頭子,把她嫁給了東羅馬帝國的國王的大兒子,應該算太子吧。”
“老國王除了這個太子還有兩個兒子,”厄音珠說,“二兒子娶了馬其頓國的公主梅薩莉娜,三兒子娶了耶路撒冷國的一個公主阿格麗絲,總之,是一個不是錫蘭也不是馬其頓,另一個國家,是波斯人,國名太長了我沒記住,國王叫什麼紅糖粑粑·阿尤布·法蒂瑪,”說着她開始撓頭了,“阿尤布早些年幹掉了耶路撒冷國,繼續揮師北上,東羅馬國聯盟其他的幾個西陸小國組織了一支小破軍隊南征,然後呲了,南部的幾個城池都丢了,被人家揍了個丢盔卸甲,如今兵臨馬其頓城下,消息傳了過來,老國王的老三立刻幹掉了他的皇妃,和聖城之國切割,我們一到正趕上那個可憐小姑娘出殡。”
她搖着頭,“兔死狐悲呐。”
“你幹了什麼?”卿小鸾意簡言駭的問道。
“我什麼都沒幹啊。”厄音珠義正言辭。“是真的。”
#
“他被貓壓死了?”雲菩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
白玉京神情激動,仿佛置身現場,讓她無比懷疑,這個如腐爛食物一樣的說辭是白玉京傾情之作,“千真萬确,娘娘,真的就是這麼的衰,他,二王子,睡覺的時候仰躺在床,被貓給壓死了。”
“是嗎?”她淡淡道。
“那貓是一隻橘貓。”白玉京辯解,“那種毛色,你是知道的,娘娘,那種顔色的小貓,它就真的很重。”
#
“我們擔心東羅馬那邊說是我們幹的。”厄音珠賊眉鼠眼的,“我們就趕緊跑了。”
“你們就打算這麼跟娘娘說嗎?”卿小鸾大搖其頭。
“多麼合理,多麼有說服力。”厄音珠說,“别小看我和我九族的羁絆,我不會幹任何不該幹的事情,捅這麼大個簍子,還勇敢的跑回來,假裝什麼都沒發生,我得有多大的膽子啊。”
#
“誰殺的?”雲菩質問道。
洛伊絲優雅的回答,她遇到中意的菜品有比較野蠻的吃相,但也有文绉绉的一面,“茉,開國皇帝總歸要為人所不能之事,勝人所不能平之仗。”
“我問你,是誰殺的?”她不理洛伊絲的胡攪蠻纏。
“如今是大好時機,你要迎難而上,這才是一個優秀的皇帝。”洛伊絲道,“你雄據北陸,兵強馬壯,就差這麼一個時機,幹掉東羅馬,做掉阿尤布,我三你七,你還可以做耶路撒冷國國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他是教皇,這種小事還是能辦的。”
不管洛伊絲說什麼,她都問“誰殺的”這句話。
待到時機成熟——比如洛伊絲不自覺地以教皇之女自稱,猖狂的給她畫餅,她火速改變了話鋒。
“你幹的?”她問。
洛伊絲一愣,順嘴就過了句實話,“不是我。”
這時她才回了洛伊絲上一段羅裡吧嗦的話,“沒有必要。”
#
“不會真是你吧。”卿小鸾簡直頭大。
厄音珠當然對天發誓,“我以我九族的名義擔保,我真的什麼都沒幹。”
“在娘娘面前,”她沉痛的拍拍厄音珠的肩,“你也要保持住你現在的口風,不要她逼問幾句,你就招了。”
“你把我當什麼了。”厄音珠是一個不太靠譜的阿姨,“我也是風裡來,火裡去的人。”
“我走了。”她實在不忍心等到厄音珠被問詢,到時候喊打喊殺起來,她這個情是求還是不求,于是見機不對,她就腳底抹油溜了。
但她也知道自己狗肚子裝不了二兩油的毛病。
出門她就去找梅梅了,“你吃不吃餡餅?”
“你要不要吃點心?”梅梅邀請她進屋小坐,“有人來看我大姐姐,帶了些南邊的糕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