頌藜好似沒有聽見馬四郎的怨憤咒罵,和那群百姓七嘴八舌的議論聲。
她慢慢走到周七面前,福禮輕聲道。
“答應周公子的,小女已經做到,願周公子日後高中,簪花遊街時,勿忘心中志向。”
周七躬身,感激行禮。
微風清徐,已是春日了。
晏回也收起折扇,漫步上前,拍了拍周七的肩。
“我認識你父親,他已經被我安頓好了,等此案了結,你們便可團聚了。”
周七愣神地擡起頭,瞧見晏回眸色間的暖意,心下感動。
他看着面前的頌藜和晏回,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報答。
隻真摯許諾。
“士為知己者死,今日所受之恩惠,日後若有報答時,定不負所托!”
頌藜側過身,點了點頭,倒是沒往心裡去。
隻是她不知,這個書生周七日後當真在朝堂之上,在九五至尊的聖上面前,為宋家一族,為數十萬靖北軍據理力争,甚至在受下二十杖刑,血肉模糊之際,嘴裡念出的仍是那句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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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縣令府衙往東走,有一處煙石巷。
巷子狹小,周遭遍布各種奇形怪狀的石頭,沿街叫賣的商販走不進去,此處顯得格外安靜,偶有鳥雀飛過,停留在馮家門前尚未開花的棗樹上。
“這是夫人生前種的。”
見晏回對着那棵樹發呆,馮玄冰為他倒了杯茶,遞至跟前,喟歎道。
“她知道我愛吃棗,以前在雲京時,我不常回家,她便變着花的學做棗泥糕點,給我寫信時,也常提最近新學了什麼糕點,等我回來做給我吃,後來跟着我到了青縣,這裡東西少,她便自己種棗樹,說等來年,就能吃了……”
“可惜啊……”
馮玄冰聲音頓住,似是脖頸處噎了顆棗核,讓他喘不過氣來。
“馮叔,若是您夫人還在,必然也是不願見你這幅模樣的。”
晏回給馮玄冰續上茶,他垂眸時,睫羽修長濃黑,好似棗樹上鳥雀的羽毛。
馮玄冰眸色微斂,擡手接過晏回遞過來的茶,又思襯起他今日在公堂上的拳腳功夫,不由打量道。
“小晏侯與當年很是不同,倒像是變了個人。”
晏回手裡的茶水溢出來了些,将衣袍袖邊染深,他不着痕迹地擦拭,将茶杯擱置在石桌上,輕笑出聲。
“馮叔在雲京時,晏家尚是名門世家,我自飽讀聖賢書,一心向儒學,如今晏家早敗了,我若還隻是清流之輩,怕早就被馬家欺負死了。”
雲山祭典後,晏家式微,旁氏馬家趁虛而入,掌控晏家軍,不僅将其中精銳派遣四處,更是将統帥馮玄冰下放至青縣。
一個舞刀弄槍的将帥埋沒于文官之職。
馮玄冰聽了晏回的話,心中很不是滋味,他低頭喝了口茶,本還想問問晏侯如今的情況,卻又不敢提及。
晏回擡眼,察覺到馮玄冰探究的目光,心中明了,輕聲開口着。
“那場大火後,父親避世于山林,鮮少見人,若是想見恐怕也難。”
“阿懷。”
馮玄冰突然叫出了晏回的小名,他看向面前這個俊朗出塵的少年。
晏回蓦地合上茶壺,茶香尚存,茶水卻淺了,再泡下去,徒增苦澀。
許是飲茶過久,他覺得唇瓣有些發幹,連聲音都變得幹澀。
“馮叔,很久沒有人叫過我這個名字了。”
馮玄冰笑了笑,那張臉上雖布滿皺紋,卻很是慈祥。
“你幼時,很是不喜與我相與,晏侯夫人管你管的嚴,隻準你讀詩書,學經綸,從來不善武藝,你與巂周太子,一個善文,一個善武,若是太子尚在,如今見到你這幅模樣亦是會感歎吧。”
風聲吹緊,卷下枝梢間的枯葉,落了幾片在石桌上,晏回垂在身側的雙手微微蜷縮,他看向那枯黃的葉子,眸色澄澈,唇瓣微勾,笑意透露出三分涼薄。
“馮叔,同我回雲京如何?”
馮玄冰怔愣住,他覺得周遭好似熱起來,好像有人點了他的穴位,渾身血液似是要沖破顱頂。
他收下那半幅珑城堪輿圖時,就猜到會有這麼一日,隻是沒想到,接他之人會是晏回。
“是何人派你來的?因為那半幅圖?他們究竟安排了多少人監視我?你如今幫着馬家,可是将當年之事都忘幹淨了!”
馮玄冰心中怨憤,言語間難免布滿譏諷,拂袖間,茶盞傾斜,水漬暈染開來,灑落到晏回的臉上。
水滴從他的額角緩緩下墜,停留在烏黑睫羽之上,眨眼間,又滴落至唇瓣。
似是下了場雨。
他擡眼,眸色裡宛如深淵古井,竟無一點光澤。
“馮叔,若是我說,并非是為他們,也并非是因為那幅圖,而是晏家。”
“晏家需要馮将軍。”
馮玄冰的心蓦然收緊,一句“馮将軍”像要将他拉回黃沙漫天,烽煙四起的戰場。
昔日被壓抑的情緒似要決堤而出。
門口突然傳來小厮聲音,隻聽得他說。
“大人,門外有一位姑娘求見,說是帶了縣令大人想要的東西。”
晏回起身,轉眸看向石門外,隻見一處淺綠色衣角随風若隐若現。
似是雨停後,春意盎然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