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跟人不一樣。這個世界,總有人活得不一樣。
就在鄒名蘭對未來充滿期冀之時,一個人的到來,打破了鄉裡的平靜。
這個人最初她猜不出是誰。
關于她的消息,是從幾個購貨的村民口中時曝出的。
一段時日,來供銷社的村民會多了一個的新鮮名詞:“大彩電”。
說這個詞的人眉飛色舞,透着難以琢磨的興奮,令人新奇。
“大彩電”究竟是什麼,鄒名蘭不明白。
隻是有一點,說的人多了,她隐約感覺,能讓人口口相傳的,一定不是普普通通的電視機那麼來得簡單。
她來鄉裡這麼久,明白鄉裡不再是那個連電視機都買不起的年代,将電視機看成什麼稀罕物。正是如此,她隐約間,明白人人津津樂道的,另有所指。
一連幾天,她問着同事一個問題:
“他們說的‘大彩電’是什麼?”
沒有人能說得清楚明白。
方言土語,是每個地方特有的。江海壩子也不例外,有着不一樣的方言土語。
初到半海鄉,鄒名蘭甚至聽不懂當地人的一些方言。
比如,他們會把“天空”說成“聽空”,将“鹽腌豆腐”叫“淫津豆腐”。再者,還有把“黃”、“紅”不分,把“黃金”說成“紅金”;甚至是“月亮”,說成“力亮”的。如此種種,鄒名蘭剛開始糊塗,分不清他們講的何物,鬧出許多笑話。
這天供銷社來了位開拖拉機前來的村民。村民一進供銷社,伸了手,粗聲大氣,要借一樣東西。東西的名字,在重複幾遍後,鄒名蘭琢磨自己是聽清楚了,對方要的,是“裙子”。
面對村民,她愣住了。她不明白一個大男人要裙子幹什麼?
來店裡的人多,鄒名蘭來不及細想,上樓去宿舍取了自己的裙子。看着她的認真,同事捂着嘴笑出聲來;村民更是心急,指着櫃台上的一把鐵鉗子,說,那不是“裙子”是什麼?
笑話過後,鄒名蘭留了心。
她下決心要學一學半海的方言,甚至是特殊的發音。
查過資料、看過書,留意過來源,鄒名蘭覺得,類似半海這樣的半山區小鄉,或許他們的先祖,是曆史久遠的蒙古族後裔。之所以有此猜測,是因為當地人的口音中,或多或少地夾雜着北方蒙古人的過往。
留意之後,很多習慣,她這個江北老城的人感覺費勁。比如,當地人管“喝酒”叫“綿兒酒”,管啃骨頭叫“咂兒骨頭”。甚至有一天,她應同事相邀,去村民家中做客。席間,主人家請她們入席,高聲叫道:
“來來來,夾兒夾兒,咂兒骨頭綿兒酒!”
鄒名蘭聽不懂熱情的主人招呼什麼,一時不知所措。等到主人聽說是她江北來的,身體力行,上了動作。肢體語言之下,鄒名蘭明白了,主人在勸她喝酒、吃肉。
回過味來,慢慢咀嚼,她對當地人對一些事物的貼切叫法,悟出了一些道道。
這個地方的人說話直白。有時還多了朗朗上口,過耳不忘。比如,當地人管天上飛過的飛機叫“大白飛機”。有一天,一架飛機低空掠過上空,最後迫降到了山間地頭。當地人在看到這一幕後,尖聲大叫:
“大白飛機擦天擦天地,一扯閃,落到地溝頭!(筆者注:擦天,當地方言,形容飛機擦過天邊;一扯閃,扯閃是對閃電的叫法,一扯閃,指閃電的極短時間)”
如此種種。半海地方方言的形象生動,令鄒名蘭神奇。
隻是如今多出了一個陌生的“大彩電”,還四下裡廣為流傳,她倍感新奇:
這又是什麼新東西?
一連幾天,鄒名蘭不得要領。
謎底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這天供銷社來了幾個買化肥的老男人。男人們腳上一腳的紅泥巴,一隻褲管沖天、一隻褲管沖地。搬送化肥上車,他們不忘嘀咕,說鄉上有個“大彩電”;“大彩電”的“個子不高不矮,高一分嫌高,矮一分嫌矮”;“身材再重一兩就胖,瘦一兩偏瘦”。
嘀咕聲被很多姊妹們聽到了。
女人的天生妒忌,讓她們多了好奇。
上完車。低頭收款的姊妹忍不住了,打趣着道:
“搬這麼多化肥,還堵不住你們的嘴!你們說的‘大彩電’,誰呀?”
男人們毫不掩飾,大大咧咧:
“就是你們街上的那個‘大彩電’呗!”
正要往下說,車上坐等男人的同伴不耐煩了,大聲催他:
“走,來都來了,咱去看一眼‘大彩電’!”
一車往鄉衛生院的方向走了。餘下的人,包括鄒名蘭在内,一幹人明白了:弄了半天,原來村民們口中所謂的“大彩電”,是大美女普豔豔!
普豔豔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卻炒得沸沸揚揚,被誇上了天。
提及普豔豔,鄒名蘭認識。她是衛生院來的新人。兩人同屆畢業,隻不過兩人在地區學校讀的不是同一所學校,現在幹的也是不同的工作——普豔豔比鄒名蘭晚上一些時日,剛從縣城附近調過來,在鄉衛生院當了一名護士。
到鄉衛生院後,普豔豔的亮相,驚豔鄉裡。
街頭巷尾,多了對普豔豔的評頭論足。
喋喋不休中,她的美豔,仿佛暮鼓晨鐘,多了紅塵旖旎,在半海的這個夾皮溝裡,流淌四下,瘋傳開來。
有句老話叫做“老房子着火——不燒是不燒,燒起來就沒救。”一傳十、十傳北,普豔豔的名頭,像是着了火的老房子,火助風勢,一把火燒得旺,幾成鄉裡名人。
名人是普通百姓平淡生活的調味品。普豔豔的到來,如同給平靜如水的半海鄉,抛入一顆巨石,激起陣陣漣漪。
一時間,她成了街頭巷尾津津樂道的對象。
時間已是秋收過後。
鄉裡街道稀缺的水泥路面,成了村民們的打谷場。極目所望,遍地黃澄澄的稻谷。豐收的稻谷,帶給了人們喜悅與沉甸。
偷着閑,派出所所長擔了肩糞桶,晃晃悠悠,一個人穿過曬谷場。他要去往自家的自留地。人人看到他,打着招呼,眼裡卻死死盯向他的腰際。他的腰際,是晃眼的對講機、嶄新的BP機,甚至一副閃亮的手铐。
派出所長過後,衛生院的方向,來了位女士。
她款款而來,一襲長裙,手戴雪白手套、頭頂黑色鬥笠,帶着歐式女人的洋氣;神秘的臉頰在鬥笠垂下的黑紗裡,像極了俠女。特别她那婀娜的身姿,在一顫一巍的抖動間,若隐若現,閃現着傲人身材。
從鄉衛生院的大門出來,她緩緩走向縣城方向的微型客車。
女士不是别人,正是衆口一詞的“大彩電”普豔豔。
普豔豔的人前身後,多了高頻次的回頭率。俠客的裝扮、精緻的面孔,以及歐式女人的高貴典雅,透着不一樣的氣場,足以令許多人回首,吸引着衆人的目光。
她的出現,仿佛一顆冉冉升起的明星,閃着耀眼光芒,緊緊抓牢了路人的目光。好奇的、贊美的,嫉妒的,不一而足;其中,也不乏閃着綠光的饑渴,也向她襲來。
衆目睽睽之下,普豔豔氣閑神定,款款前行。
身外的一切仿佛與她無關。
她享受眼前的一切。擡頭仰天,一臉高傲。仿佛在她的腳下,不是堅硬的水泥路面,而是平坦的腥紅地毯。一雙雙目光,齊聚而來,在她的引領下移動前行。身後女人們的唾沫、口水,她渾然不覺,踩在腳下,碾得粉碎。甩至身後的,是飄蕩在太陽底下的谷毛與塵灰。
人,難平是人心。越是璀璨奪目,越容易招來衆口爍金;越是孤傲冷豔,越會招來積毀銷骨。隻有普豔豔自己知道,她如此光鮮亮麗的背後,是怎樣的冰冷心寒。
出門前,她遭遇了糟心事。
一幕一幕,她面色慘白。
院長總在扯着嗓子,叫着她的名字。小跑着,去了院長面前,院長的臉拉得老長。他一張口,又是讓她管好自己,莫讓整個衛生院全是你的電話!
院長的訓斥,普豔豔忍了。隻是她不想得罪領導,更不想做沉默的羔羊。壓抑着忍耐的心痛和怨氣,她一臉含笑,柔聲辯解:
“院長,咱們衛生院的電話号碼是公開的嘛。要是有人打電話進來,你們不接,總行了吧?不能全怪我喲!”
院長一張口,依舊帶着氣:
“那,你說,以前你沒來的時候,我們怎麼沒有這麼多的電話?以前那麼靜般(筆者注:靜般,本地方言,安安靜靜的模樣),現在搞得亂哄哄的,你又怎麼說?”
對于這個話題,普豔豔不想正面回答。想着不必招來無謂的口舌之争,她回了注射室。
誰知剛兌好配伍的針水,正要往輸液室跑,外頭的喊聲再次響起:
“普豔豔,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