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上了回甯州的馬車,路上嬷嬷抱怨着,說自己跟着他受盡了苦楚,如今還要一起去甯州那個窮鄉僻壤,以後怕是再也回不來了。
他終于在半路逃了回來,但因為不認得路,曲曲折折走了三日才找到家。
卻發現,沈家已被燒成了一座廢墟。
他沒有家了。
附近的人家說,官府定案,沈家上下十餘口是被妖魔所害,死狀凄慘,失火則是因為打翻的燈籠燒到了紗帳。
沈家滅門,但沒人知道沈家還有個大兒子。
沈谕四處流浪,餓暈在路邊,被一個大娘撿了回去。大娘給他洗澡換衣,熬粥喂藥。他覺得大娘待他很好,比嬷嬷和父親還要好。
他不太會說話,也不會笑,他怕不能讨大娘的喜歡。
于是他幫大娘喂雞鴨,背着小竹簍去山上割草,不小心劃破了自己的手臂。
大娘心疼得直叫:“這樣漂亮的小娃娃,身上留了疤怎麼行!”
等手臂上的傷疤消了痕迹,大娘給他煮了一碗肉湯,等醒來的時候,他已經在一輛黑漆漆的車上,被關在一個木籠裡,籠子很小,小小的他都沒法直起腰來。
周圍的其他籠子裡,關着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孩。
從這之後,他們被叫做牲奴,耳骨後面被烙上一個半月型的印記,左耳耳垂打了孔,用鐵扣穿着一塊鐵牌,一面刻了年份,一面刻了編号。
他是甲申年十七号。
牲奴和一般的奴隸不一樣,大多是皮相較好的孩童,白日裡集中在地窖或者暗室裡,教授他們卑躬屈膝、為奴為婢的禮節,教他們怎麼讨好未來的主人。晚上就關在隻能蹲坐着的狹小籠子裡,好讓他們日夜都習慣于這種低順和服從。
牲奴日日受到苛待責罵,但為了不破相影響賣價,隻會用斷食、水刑或者其他一些不會留下痕迹的刑罰。
等過了八歲,一部分“有天賦”的牲奴會被挑選出來,學習更進一步的用身體取悅人的手段,成為高一等的牲奴。
宋懷晏從前隻是聽說過雲州的“牲奴”買賣,現在卻是跟随着沈谕的記憶,無比真切地感受了他們凄慘的境遇。
比人口買賣更加喪盡天良的,是教導這樣小的孩子情事,讓他們成為那些惡臭之人的禁脔!
他緊攥的手指一直無法松開,心中的憤怒如同燎原的野火,交織在每一根神經纖維上,隻能死死咬着牙關,壓抑着那股股難以言喻的痛恨。
小沈谕雖然生得漂亮,性情卻冷淡遲鈍,怎麼教都像個木頭美人,所以八歲時,他仍隻是普通的牲奴。
他和其他牲奴一起,被送往一個偏遠的鎮子,卻在路上遇到了一位仙風道骨的修士。那道長隻看了一眼,便停下了腳步。
同牙人一番交涉後,道長打開籠子,朝小沈谕微微一笑,伸出了手掌。
小沈谕抱着膝蓋擡起一點頭看了他一會,然後一把抓住那人的手,對着虎口狠狠咬了下去。
那道長吃痛,卻忍耐着,仍由他咬得鮮血直流。
半晌,小沈谕終于松口,舔了舔唇,愣愣地問:“你還要買我嗎?”
道長一身靛藍色道袍,發冠高束,身姿挺拔,目光如星辰一般,手中握着一柄拂塵,陽光下,拂塵上的每一縷絲線,都随着他的動作散發出淡淡的絢光。
如仙人下凡。
他明明什麼都學不好,卻被仙人看中,帶回了宗門。
仙人牽着他小小的手,走進了那道威嚴的山門。
他成了蒼玄宗掌門九霄君的關門弟子。
小小的沈谕,隻知道是這個叫做穆長沣的人買下了他,對他很好,似乎和其他人不一樣。
可他又想到了爹爹、嬷嬷和大娘。
他小心翼翼地數着每一日,害怕哪天醒來,自己便被丢進了另一個籠子裡。
可師尊對他的關懷備至,似乎并沒有附加條件。
他問了他原本的名字,給他穿上純白色的衣袍,親自教導他修習劍法,夜裡的時候會守着他睡覺。
三年過去,師尊依舊待他如初,對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好好修行。
他不負所望,一年入黃境,兩年入玄境,三年之内連升數級,一下子成為了宗門内這一輩的翹楚,師尊對他贊賞有加,很是欣慰。
他想,他終于能夠讨别人的喜歡了。
十一歲那年,師尊說,以他現在的境界,可以修習“長河月落”了。
這是蒼玄宗至高的功法,因為修習難度極大,曆代掌門也少有習成的。師尊力排衆議,将功法傳授給他,他心内有一種隐隐約約的、自己也說不上來的觸動。
他不能叫師尊失望。
修習“長河月落”并不容易。蒼玄宗的功法大多以冰雪寒氣相輔,形成的劍勢如冷月霜華,極冷極靜,但内功心法卻會讓體内靈流卻如長河奔騰,極熱極躁。
兩相矛盾之下,很難達到平衡,極易損傷靈脈,走火入魔。
半年後,他受劍法反噬,昏迷了數日,醒來後,師尊給他一塊圓環形玉佩,說這是極為罕見的靈玉,貼身佩戴,可以緩解他内息燥熱的症狀。
他握着那枚玉,青灰色的眼瞳一瞬不瞬。
他看到過這枚玉佩。
那年夏天,在荷花池旁的小亭子裡,爹爹的腰間,就墜着這樣的玉佩,連上面的流蘇也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