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酸枝木的羅漢床上靠坐着一位皮膚雪白,雙頰微紅的男子,正是夢中驚醒的岑霖。
回憶起前世死前的刺痛和窒息,岑霖還是忍不住顫栗,他撐着額頭靠在羅漢床上,忍不住呼出一口氣,時安端着百麥安神茶進來的時候,看到的世子就是這副模樣,他就知道,世子剛才就是做噩夢了。
時安将茶水放在羅漢床上的小桌上,輕聲道:“世子,喝點安神茶,再去睡會吧,現在才四更天,還早呢。”
岑霖坐直端過茶水,喝了一口,溫聲道:“時安,今天是何年何月了。”
看看吧,世子果然被吓蒙了,那麼作為一個合格的貼身小厮,時安是有眼力見的,沒問其他,老實回答,“世子,今日是永康二十一年二月初十。”
永康二十一年二月,他十八歲這年,離他前世身死的時間還有九個月,也是他父親逝世後的第二個月份。此時他剛被煊王,也就是周瓅軒,拉入了他的陣營。
二月初十,那明日便是春分,是“春賽”的日子,迎春賽馬,煊王一力舉辦的。
前世就是在這場賽馬中,太子被煊王設計摔斷了腿,餘生走路都有點坡腳。許多對太子不利的民間言論就此散開,說一國儲君竟是坡腳郎,有礙威信,不堪擔任儲君之位。這些議論背後必定又是煊王的手筆。
太子摔馬後,岑霖親眼看見他被醫官們擡走,但卻在事發之後才知道是煊王所為。岑霖确确實實從未做過有害太子的事情,他在煊王竭力拉攏他時,便說清了這一點,煊王當時雖面上不虞,倒也沒強求他。
他雖也算得上投向了煊王,可不屑與煊王一同參與黨争,他隻想借助煊王偌大的關系網查清他父親死亡的真相,以證武德侯清白之身。而煊王去哪又總是一向愛帶着他,岑霖也樂見其成。
他不信他父親會通敵叛國,且前線傳來的證據不足,連朝廷都不敢輕易給他父親定罪。武德侯的封爵沒有被收回,他作為武德侯的獨子可以承爵,可父親死的冤枉,他又如何安然做回武德侯。
岑霖向聖上請旨,為父親守孝三年,三年期滿方承爵。皇上可能是念他可憐,亦或是想起了年輕時與父親撕戰沙場的往事,總之最後允了他。于是,一直到他前世死前依舊被稱為侯府世子。
岑霖不願陷害太子,若問為什麼,他可能是不忍心吧,不忍心将那些腌臜手段用在那樣的人身上。
岑霖一直記得他十歲那年喪母,那時貴為太子的周瑾烨代表皇上來了武德侯府。彼時他還因為母親走了,蹲在後院裡喘着粗氣,啞着嗓子哭喊。
臘月裡,侯府裡冷風橫掃,風雪漫卷,可岑霖躲過了下人們,一人偷偷跑去後院哭,誰也不知道當年太子是怎麼走到後院去了。
岑霖發覺有人找過來了,那人鞋子踩在雪上嘎吱嘎吱地響。岑霖循聲望去,眼睛都被淚水糊的看不見了,可他還記得那時的太子身形颀長,正面走來,烏發雪膚。
再後來,太子輕輕地把他從地上拽了起來,用他那繡着白祥雲紋和兔毛的黃白色大氅給自己擦了擦眼淚和鼻涕,輕聲對他說:“節哀順變,令堂雖駕鶴西去,世子也要照顧好自己才對。”
後來下人找來了,岑霖才知道那是當朝太子。
往事如煙,轉眼即散,可岑霖一直記得那年後院兔毛擦在臉上的觸感。
兩年後,中宮皇後去世,舉國哀悼。岑霖第一時間便想起那位太子來,他有點難受,當初安慰他的太子也沒了母親,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像當初的自己一樣偷偷跑到沒人的地方哭喊。彼時他已十二歲,太子十八歲。
岑霖還記得,他聽到這個消息後第一時間便去找了父親,給了他一個玉雕小狗,拜托父親進宮時捎給太子,那是他最喜歡把玩的。可父親當時卻說,太子沒了生母,宮中處境變得微妙,他既是外臣也是武将,不宜此時面見太子。岑霖雖失落也隻得作罷。
思緒回籠,岑霖想,重來一世,或許是上天憐惜他,給他的又一次機會,既重來一遭,岑霖必定要為父親報仇雪恨!
明日春賽,就當是還了前面欠下的情分。
次日,時安早早囑咐丫鬟們把馬車裡面收拾好,軟墊、餐食還有熏香都别忘了,而他則把世子今日穿的衣服早早拿了出來,待世子洗漱完,時安則伺候世子穿戴整齊,這些事情,侯爺在世,就不讓丫鬟們做,說怕世子沾染脂粉氣,被帶壞了。
時安今日準備的是雪白色暗花水紋雲錦長袍,既莊重又雅緻,因為在孝期中,世子隻穿素色,白色最好。
待收拾停當,他們驅車趕往西陽馬場,那是京城最大的馬場,為李太尉家的嫡長孫李修傑圈地修建的,專供官家子弟閑來無事消遣用的。
岑霖記得,前世因今日賽馬太子在列,西陽馬場對外宣稱封場了,隻有收到請帖的人才能進來。
大約一個時辰後,馬車外漸漸熱鬧起來,馬蹄聲與人交談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岑霖掀起車上的布簾,不遠處便是西陽馬場,隔着欄栅就能看到鬃毛光亮的各類馬匹。
感受到周圍的人聲鼎沸,重生帶來的異感此時蜂擁而來。如若不出意外的話,他一會就要看見周瓅軒了,岑霖告訴自己,一定要忍住,絕不能讓那厮瞧出異樣。
死在他手下岑霖隻覺得不甘,真正讓他恨之入骨的是一生不偏不黨、赤膽忠心的父親竟被周瓅軒以通敵叛國的罪名害死。
進了馬場,剛下馬車,就有小厮帶岑霖去看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