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璋在她面前坐定,下令出發。
傅璋沒再掀開窗簾往外看,沈窗垂着眼眸,也能感覺傅璋的目光偶爾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如有實質,看得她渾身緊繃。
行出軍營,傅璋才解釋此行為何帶她來。
“前些年我四方征戰,身邊沒有過侍女,如今進了上京,身份也變了,是需要一個人來打理我的衣食住行。”
傅璋頓了頓,沈窗垂首專心聽他說話。
傅璋接着說:“封徹說你曾打聽我的習慣,便帶你來看看,以後不必問别人,有話當面問我便是。”
沈窗應是。
傅璋便說:“我不喜奢靡,凡事從簡即可。你也不必如此拘束,我用人不疑,賞罰分明,隻要你不犯大錯,誰也不會對你如何。”
眼下傅璋這是正式把這近侍的位置托給了她,還表達了初步的信任。
傅璋獨領萬軍,說話必定是言出必行,得他這話,沈窗懸着的心終于是落下了些。
沈窗想明白後,垂首鄭重應是。
傅璋又看了她一會兒,忽然道:“便先從察言觀色做起吧。”
沈窗怔住了。
傅璋:“你總垂着腦袋,是不願看我,還是不敢看我?”
沈窗隻能擡起頭來。
看向傅璋,他的長眉若劍,雙目如星,面闊鼻挺,是很俊朗的長相,此時眼眸若深潭,泛着清淡冷光,看不出情緒。
他嘴唇偏薄,不含情緒也自帶威嚴,但他此刻比昨日所見平靜得多。
想來萬軍之将,絕不會是喜怒無常的人。
沈窗便看着他,輕啟朱唇,道:“沈窗必盡心竭力侍奉二爺。”
她真心實意,傅璋終于有些滿意,眼中冷意減淡。
“日後在府裡,你與項豈封徹等人一樣,不光可以自由進出,且地位相當,日後你若有功,我亦不會虧待于你。”
這話讓沈窗有些意外,但很快回過神來。
傅璋不愛享樂,對美色視若無睹,她作為侍女,她能做的與項豈封徹這等武将相比,可說價值寥寥,怎麼可能與他們相提并論。
她能依附主人家衣食無憂已是榮幸,哪裡還敢奢求賞賜。
沈窗隻當傅璋對手下兵将說慣了這樣的話,面上應着,心裡并不敢當真。
傅璋也不再多說。
一路沉默回到了城外,沈窗又聽見了外頭的嘈雜。
這次她凝神細聽,終于分辨出外頭究竟是什麼情況。
是流民在乞食。
進了武王府,沈窗衣食無憂,已經離随時擔心今日會餓死,今夜會凍死的境況很遠了。
偶爾夜裡驚醒,也是夢到了至親的離去,她都快忘了,這天下仍舊滿目瘡痍。
離了武王府,出了上京,便是冰天雪地,餓殍遍野。
聽着外頭的乞求,凍餓交加仿佛卷土重來,耳邊重又回響起父親臨終的遺言。
“你們要活着,活下去,到天下太平那日,給為父和沈氏宗祠祭告,方不枉你祖父對你們悉心教導……”
沈窗頓覺眼眶發酸,祖父身懷治國之志,卻半生流離,哪怕困居溪合縣,也從未放棄理想。
天下大亂,祖父一心期盼明主現世,哪怕身為庶民,也時時教導父親和兄長為臣之道,待天下太平,為明君效力,為萬民謀福祉。
祖父在世時,淮州尚算安穩,他含恨而終,不想他死後天下更亂,父親和兄長相繼罹難,沈家如今隻留下她一個女子。
她生于閨閣,自小耳濡目染,熟讀經史,心有天下,她曾期盼過若有明主出現,她也可以輔佐明君,到後來世風日下,全家流亡,她便也麻木了。
這世道,天地人均不仁,還有什麼可期盼的。
隻是她不能死,她還未償親恩,她要活着回溪合縣。
無論亂世是否終結,至少,她要将父母兄長的遺物歸還宗祠,祭告先祖再去見他們。
就在方才,沈窗見到了天底下最勇武的一支軍隊,而現在,水深火熱之中的萬民便在她眼前,她的麻木一絲絲碎裂,裂開的縫裡,是刻在她沈氏血脈裡的所謂治世之理想。
沈窗忽覺時冷時熱,渾身輕微顫抖着。
傅璋一直看着她,她也未曾察覺。
沈窗擡頭,撞進傅璋那深沉冷峻的眼裡。
理智告訴她不該說,但胸中意氣讓她脫口而出。
“二爺,外頭那些人,可救嗎?”
“救?”
傅璋的訝異很明顯。沈窗立刻驚覺她所問不妥,補救道:“我也曾是他們中的一員,聽聞他們如此,想到了曾經的苦楚,如今我随了二爺,生活安定,隻是還心有餘悸,是我逾矩了,請二爺莫怪。”
沈窗自認補救得還不錯。
傅璋也沒抓住這句話多說,點了點頭,一手勾起車簾,向外看去。
道旁全是灰撲撲的人影,個個衣衫破舊,臉色蠟黃,有骨瘦如柴的老頭,有懷抱嬰孩兒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