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迢與傅璋自幼相識,他少時學醫,最是心善,見傅璋是傅家最不受寵愛的孩子,便對他多有照拂。
後來傅璋殺了乳母離家出走,他曾也震驚過,但想想也符合情理,平日傅璋便不饒人,那乳母有過,殺了便也殺了。
他倒是擔心過他一個十歲的孩子在外如何活下去。
傅璋十六歲後重回朔方,帶回來一支與朔方軍很不一樣的軍隊,天下一統有望,謝迢很是激動,自請入了龍武軍,全心全意為他救治傷兵。
但傅璋的殘忍很快展現在他面前,他的軍法堪稱嚴苛,不容兵将在戰前探親,對殘疾無法作戰的兵毫無憐憫,當衆丢出軍營。
收服陳蔡時,他早知父親必敗,卻不進言,眼看着兩萬朔方軍被屠。
軍權重歸他手裡,為了馴服朔方軍,他甚至殺了傅璧青梅竹馬的新婚夫君。
謝迢那時便認清,傅璋是不通人情的活閻王。
可他的龍武軍無堅不摧,愈加壯大,龍武軍奪下城池,他們總是殺盡滿城官兵,時常連殺幾日,以至血流漂杵。
謝迢不忍,但龍武軍所過之處,留下的婦孺老幼皆對傅璋跪拜,那時,他好像又是救世主。
謝迢對傅璋懷着複雜的評價,是以對沈窗說完他殘忍殺戮的事迹,末了還加上一句。
“可能,隻有這般殺戮能徹底結束亂世。”
沈窗看着他久久不應。
謝迢也沉默了片刻,最後對她說:“我對你說這些,是希望你對傅二有全面的認識,别過于害怕他,也别對他太過,愛戴。”
沈窗感覺到久違的清晰的善意,點頭應下,起身對着謝迢行禮道謝。
謝迢見她神情平常,看不出在想什麼,他或許又多管閑事了,便告辭走了。
謝迢走了很久,沈窗才坐下,她聽得傅璋回府的動靜,也挪不動步子過去伺候。
沒一會兒,有人走了過來,她以為是傅璋讓人來叫她了,便起身準備出去。
不料來人徑直推開門。
傅璋沉着臉走了進來。
傅璋眉目含着雨滴,掩藏了他眼底的暗意,沈窗見他發絲也沾着糖霜般的水滴,衣裳看起來也濕透了,貼在身上,顯出衣服下的線條來。
“二爺衣裳濕了,先更衣吧。”沈窗說着往他走去。
傅璋打量了這間屋子,很是簡陋,桌上有一枝松枝,上面有兩杯茶,還冒着熱氣。
傅璋站着不動:“謝迢跟你說了什麼?”
“二爺先換身衣裳吧。”沈窗眉頭微動。
傅璋斜視她:“說了什麼?”
沈窗望着他道:“謝先生跟我說了二爺從前的遭遇。他說二爺自小不受母親寵愛,十歲便離家而去,他說二爺的龍武軍所到之處,老弱婦孺皆把二爺當救世主。”
傅璋知道謝迢不很待見他,不可能隻說這些,傅璋冷笑一聲:“他沒跟你說我十歲殺乳母,十六殺妹夫,所到之處必定屠全城官兵?”
沈窗還是看着他:“提到過。”
傅璋轉身直視沈窗,面目森冷,眼底的銳利冷意幾乎如有實質,這些都是謝迢從前挂在嘴邊叱罵他的話,他看重他的醫術,對他頗是忍耐,沒想到他放肆到如此地步。
傅璋忽然朝外叫侍衛。
恰好封徹趕到,來了門外聽令。
“把謝迢……”
“二爺。先換身衣服吧。”
傅璋開口,沈窗竟然打斷了他下令。
封徹和傅璋都訝異,看向沈窗,卻見沈窗的神情清澈見底,沒有絲毫畏懼和躲避。
傅璋的怒氣梗在胸口,怎麼也發不出來,沈窗便當他是答應了。
傅璋不動,沈窗便去主屋拿了衣裳回來。
傅璋已經自己脫去了濕衣,沈窗服侍他穿上幹燥的衣裳。
沈窗一邊為他整理衣裳,一邊說:“旁人說的,我不會全信的,隻有我親眼所見的,和二爺說的,我才當真。”
“他說的是真的。”傅璋道。
沈窗也不意外,“那便是真的。”
傅璋沉默了,沈窗為他扣上革帶,見他睨視着自己,眼中閃着晦澀暗光。
沈窗手指微顫,想收回手,傅璋忽然按住她的肩頭,将她往身前拉。
沈窗的手抵着他的腰腹,想往後退,傅璋稍一用力,圈住她的肩頭,把她按得更近了。
隔着衣料,身軀緊貼,沈窗僵直不敢動彈。
傅璋擡起她的臉,深深注視着她:“真的又如何?”
沈窗望着傅璋,毫無躲閃:“如果不是二爺留下了我,或許,我已經死了,或許被人磋磨生不如死,二爺對我恩同再造,便是有一日二爺要我的命,我也毫無怨言。”
傅璋神情緩和,松開了沈窗。
沈窗退開。
傅璋盯着她:“很好,既然你明白,無須我多說。”
見傅璋消了氣,沈窗讓侍衛傳膳。孟蝶帶人将膳食送來,沈窗見傅璋身體已經好了,沒有去伺候。
傅璋也沒多餘的話。
吃到一半,府裡又有宮人上門,來人直接到了觀瀾院,朝傅璋跪下。
“王爺,皇後娘娘,薨了。”
門外沈窗聽得清清楚楚,凝神聽傅璋的反應。
屋裡靜了許久,才重新起了筷子與碗盤相擊的聲音。
傅璋隻說了知道了三字。
皇城裡傳來鐘聲,統共二十七聲,鐘聲響徹上京城,所有的皇親國戚皆立刻起身往皇宮行去。
傅璋用完了飯,才起身出門。
沈窗目送他走遠,重重松了一口氣。
她何嘗不知傅璋殘忍呢,可若他不這般殘忍,或許死的就是他了,那便也沒有她的今日。
她在他的羽翼之下存活,她是他龍武軍護衛下的婦孺,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謝迢的用心沒有不良,但她好像真的不如他偉大,如今她知道傅璋的人情淡薄來自何處,反而安心了,對她這樣的亂世孤女,哪裡還能求真情呢,薄情挺好,至少比濫情好太多了。
沈窗望着淅瀝小雨,等到後半夜傅璋還沒有回來,便去睡了,伴着雨聲入眠,她這晚睡得安穩。
第二日起來,傅璋還沒回來。
封徹也跟着傅璋去了,細雨還在下,沈窗在觀瀾院等着,想了想撐了傘去府門等候。
時近晌午,馬蹄聲從街口傳來,傅璋在最前頭,後頭跟了三人,除了衛子犀封徹,還有他的弟弟傅珪。
傅璋下馬走過府門,隻看了沈窗一眼,他遍身濕透,眉目清寒,那一眼冷然無光。
傅珪緊随其後,衛子犀封徹追着他而來。
沈窗想外頭出了事,她思量片刻,還是跟着走了過去。
觀瀾院内主屋大開,裡頭的聲音傳了出來。
“二哥,昨晚你到底對娘說了什麼?”傅珪的聲音略帶哽咽。
“四殿下,娘娘對二爺如何你是知道的,二爺平素能避則避,昨晚是娘娘宣的二爺進宮,二爺說了什麼,她的死都算不到二爺頭上,還請殿下冷靜。”是衛子犀在溫和勸解傅珪。
“可是,要不是三姐在獄中,娘怎會找你。”傅珪哭道,“二哥,娘親的死,到底跟你,有沒有關系?”
“若是言語能殺人,你何苦随我沖鋒陷陣。”傅璋終于開口,“傅四,宮裡的人懦弱不堪,你也糊塗了麼?”
傅璋語帶寒意,屋裡靜了一陣。
傅珪顫聲道:“那三姐呢,娘親都沒了,你把三姐放了吧。”
傅璋:“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