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還記得我第一次向你敞開心扉的那個夜晚嗎?你問我喜不喜歡你,我說喜歡,非常喜歡,但不知道是不是愛,即使當時滿腦子都是你……”
“這就是那天提到的前一晚夢見我倆一起吃大排檔的地方。也許是鐵鍋炖留下的初吻暴擊,讓我想象起了如果是在上海的同樣場景,又會是個怎樣的劇情?”
“說實話,我目睹了父母多年折損在吵吵鬧鬧的所謂感情,花了很長時間思考過自己對他們的意義何在。”
“我媽為了我能生活在一個完整的家裡,忍辱負重到久病離開。她早就知道我爸變臉的根源了,卻一直沒有告訴我,可這樣又能換來什麼呢?掏心掏肺的卑微,到頭來還是被當成負擔踢進了牆角。”
“我呢,對事業一向都是全身心投入,說是和這些談戀愛也不為過,畢竟我可以按照自己的念頭去一手打造成夢想的模樣。”
“隻可惜,天意不為我生,我的賽車俱樂部散了,遊戲公司吹了,人工智能被搶了,僅嘗試着開始就草草收尾的兩段愛情也不會經營,你說我這輩子是不是就不配和成功沾上邊,多比現在是在想方設法給用戶提供一個美好的家,可我連維持住自個小窩的底氣都沒有……”
“我從來都沒有不相信過你,隻是聶峰和其他人那晚的言行,不管他有沒有意思,都在時刻激起我内心深處最恐懼的那份擔憂。”
“作為糟糠之妻,我媽也沒挽回财迷心竅的我爸;他罵走了我的初戀,用錢買斷我的未婚妻,還妄圖拆散現在的我們。資本和輿論真的是當下兩道配合默契又根基牢固的鐵腕,一旦聯手,天真善良都隻能是粉身碎骨的下場。”
“你也不想看見托付終身的人是這樣一副怯懦的樣子,但論資質談吐和了解,别說是聶峰,圈裡能秒我的人一抓一大把。”
“我至今還記得我媽對我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的那一晚,她哭腫了眼睛,卻什麼都不說,從此她也不再避着我發脾氣,反而看見我非罵即趕,情緒不定得随時可能發瘋。”
“她隻知道自己給過我爸做過好吃的家常飯,生過一個還算可愛的兒子,卻不知道這些小事在他眼裡早就一文不值了……”
面前盤裡的淚水彙聚得越來越多,把肉塊上糊着的果醬都泡化了。
進來收拾桌子的老闆詫異地看着哭成狗的他朝一盆花在自言自語,忍不住湊過來問:
“孔少,今晚這是怎麼了?和媳婦吵架了?”
“沒有……”
“我那還多烤了兩串腰子,要不要帶回去?”
“不要!你留給自己吃吧……”
老闆無奈地搖搖頭走開了。
他靜下來消化了一下情緒,扯過紙巾胡亂劃拉着臉上的痕迹,強打精神沙啞地喊了一句。
“老闆,買單!這些沒動過的打包帶走……”
鎖好手機的他又一次恍恍惚惚地扶桌站起,彎腰捧過花盆後小心翼翼地裝進背包,接過老闆遞上的外賣盒,晃晃悠悠地踱入了迷離的燈影之中。
外灘的風依然吹得人耳鳴心跳,也如同一隻無形的手,在空氣和江中肆意攪拌。
孔令麒一米八幾的身子在反複橫掃的寒風中打着醉拳,通紅的臉不知道是酒勁上來了,還是風劃的,眯成一條縫的雙眼沾滿了塵土。
不知不覺他也踏上了台階,摘下背包直接躺平在一條凳子上冒起了汽笛。
斜對面另一個模糊的人影動彈了一下,似乎有什麼東西掉到了地上。
他擡眼瞧去,手提包表面上反光的logo,就是家裡常見的印迹。
再拼命睜開打架的眼皮仔細一看,這發型衣服和鞋子的一系列組合,已經實錘了。
“姐,姐……”
拍她肩膀的手瞬間被抓住,差點把沒站穩的他拽倒了。
“孔令麒,你終于出現了……”
“是我……姐,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你跑哪去了,一天不見人,我都怕你出事了……”
“沒去哪,我就……姐?你這是……”
他定睛打量着跟前的她,然而她自始至終沒睜眼看過自己,隻是倚着柱子在喃喃自語。
“回來就好,你還有哪不舒服,告訴我,我保證聽,我不會再讓小東西受委屈了……”
兩顆沉重的淚珠墜落在她緊拉着他胳膊的指縫間,然而她依然沒有知覺。
被風刮得有點涼的指節輕輕試了下她額頭的溫度,倆人霎時同步彈開,不知道是兩個極端的溫差凍到了她,還是燎着了他。
“姐,馬上跟我走……”
神志不清的她居然耍起了賴皮,松開他抓着欄杆不放。
“别碰我,我要等我弟弟回來……”
哭笑不得的他匆匆把地上的提包塞入背囊挎在胸前,一邊掰着她的手指,一邊湊到耳旁勸說。
“姐,聽話,弟弟已經來了……”
連哄帶騙好不容易讓她撒了手,結果發軟的雙腿沒撐住,險些被她撲倒在地。
遭到抵着腸胃的背包和肩上的重量共同擠壓的他,差點把還沒消化的食物吐出來。
酒醒了大半的腦中不斷警告着:
别倒,不能倒,她是因為你病的,你得像個男人一樣負責到底!
顫抖的膝蓋終于直起,雙手在背後拼命找到合适的地方托住她,然而還沒邁出第一步已經喘不過氣。
突然站立的眼前金星亂飛,周圍霎時都變成了黑白交織的眩暈空間。
繞過脖子的兩條手臂把他亂成一鍋粥的意識及時喚回,緊接着是蹭在耳畔的碎發和撩入心底的低吟。
“小東西,我冷……”
這鬼魅一般的語調,頃刻間讓他湧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本來已經褪去的酒勁,又翻騰起了熱血的亢奮。
他顧不上許多,馱着她埋頭使勁往前沖去。
風依舊刮個不停,把她的長發都扒拉成了金毛獅王,下意識掙紮着縮進他背後。
走到一個避風處,他實在累得不行了,把她放下後将帽子給她戴過去,脫掉大衣罩在她身上,摸出手機撥通了一個号碼,上氣不接下氣地命令道:
“還是我,對……等下給你發個定位,給你鑰匙過來幫我找一下車……”
簡單擦了一把頭上的汗,他重新背起地上的她,踩着棉花般的步伐繼續努力前進。
後面的事她就不太記得了,半夢半醒中隻聽見了兩個嗡嗡響在腦海裡的聲音在對話。
“兄弟,你這是上哪撿到的一個美女?告訴我,我也去試試……”
“去你大爺的,這是我媳婦!”
“你媳婦?不像啊……”
“你管那麼多幹嘛,趕緊開車,送我們去醫院!”
燒得頭昏腦漲的她注意力時有時無,躺在病床上還緊緊握着他凍紅的手。
當醫生把冰涼的聽診器探入她略顯紊亂的心口時,明明已經癱成半熟烤魚的她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玩命蹦起朝他懷裡鑽。
這史無前例的行為别說是醫生,連他都傻眼了。
但是有病不能不治,他也隻能想方設法搜索出一切用得上的好話,哄着她一點點平靜下來接受檢查。
準備打針吊水時,他摟着伏在肩頭的她如坐針氈,仿佛接下來要挨紮的是自己。
醫生在旁邊端盤拆包的動靜,在他看來更像是刑訊室裡的磨刀擦槍。
感受到胸前急促的呼吸,他猶豫了很久,還是和醫生開了口。
“醫生,盡量輕點,她精神緊張了一天,别弄疼了……”
“可以。”
看着閃過寒光的針頭逼近她輪廓突起的手背,向來不懼利器的他也沒膽直視了,趕緊攬住她的臂彎提前準備好。
一陣痛感從她觸到電門般縮回未果的手中迅速傳至他的全身,被她突然咬下的肩膀抖得比前面吹冷風時還要劇烈。
“姐……你……算了,你随意吧……”
固定好手上一切的醫生,想幫忙卸下渾身僵直的她,卻沒有成功。
“醫生,别動她了,讓她自己緩一下,我來照顧就行……”
“她這精神狀态怎麼緊張成這樣?是不是受刺激了?”
“是有點,原因都是出在我身上,後面交給我就好了……”
“不能大意,如果一直沒有緩和要趕緊采取措施,不然可能會造成神經方面的損傷……”
“這個我知道,謝謝您關心……”
醫生走後,他一手輕壓着她紮針的手腕,一手撫過她垂落的長發,忍住肩上的悶痛柔聲耳語。
“别怕,放松點,小東西已經回來了,就在你身邊……”
脫離幻覺狀态的她也累了,無力滑落的身子在他的保護下慢慢躺回了枕頭上。
給她蓋好被子,才後知後覺被咬的地方火辣辣地疼,稍微一動如同灼燒一樣。
盡管冬天穿得厚,可完全無意識的她并沒有嘴下留情,兩排半清晰的牙印早已在皮肉上刻下了戳記。
替臉色蒼白昏睡的她梳理了散亂的頭發,一直精神繃緊的他也感到一股強烈的倦意襲來,勉強堅持着調暗屋裡的燈光,之後便一頭栽倒床邊合上了酸澀的眼皮。
這些過程她當然大部分都是蒙在鼓裡,隻能基本明白是他誤打誤撞找到了自己,并送到了醫院。
至于他去了哪、為什麼喝酒,也要等到他醒來才會揭曉答案了。
口中幹渴的她很想喝水,但是床頭櫃上的杯子有一定的距離,她夠不着,便将身子挪過去繼續嘗試。
高燒未退的手指靈活性下降了不少,加上頭暈眼花,一隻杯子被她的指尖觸翻滾落在地。
玻璃碎裂的巨大噪音驚得她一身冷汗,而原本伏案酣睡的他也倏然吓醒,猛地從位置上彈起跌到地闆上,捂着傷痛的肩膀連連後退。
她一臉茫然地望着目光盛滿惶恐的他,乏力的身體已經支持不起,脫水的嘴唇蠕動着,卻隻能在喉嚨深處發出蚊子聲大小的呼喚:
“孔令麒……”
那一刻,他眼裡如雨後春筍般冒出的汩汩淚泉,順着臉頰洶湧傾瀉而下。
“孔令麒,你怎麼了?有沒有被碎片傷到?”
見他按着肩膀面露難色,擔心的程蔓想近距離看看這個已經丢了一天的小東西,可是病得綿軟的身體根本支撐不住。
伸出被子外的手被他握起輕輕擱回,重新倒了一杯溫水。
“姐,想喝水可以叫我的……”
他慢慢把她冒汗的背托起塞好枕頭,再把水小心喂到她幹涸的唇邊。
發現他左邊的胳膊一直垂着,她拼命忍着不适問道:
“你左手怎麼了?”
“沒事,自己在外面撞了一下……”
她還想問什麼,他卻在試過額頭溫度後先開了口。
“姐,你還沒退燒,先休息吧,明天再說好嗎?”
被一肚子問題憋得更難受的她哪裡躺得下來,盯着也在一旁灌水的他擠出了一句話。
“先告訴我你今天去哪了?”
“墓園……”
她愣了,這個地方咋就給忽略了呢?
吞下感冒藥的他随口應了一聲。
“先睡吧,你都跑一天了……”
“你不準再跑了!”
正收拾殘局衣角突然被抓住的他身心一顫,轉頭看到了她泛紅的眼眶。
“我不跑,從找到你的那一刻開始就沒打算離開了……”
見他鼻下又挂上了清水,剛想給他抹去,他搶在前面自己用紙巾先蹭掉了。
兩個滿眼疲倦但逐漸安心的笑臉互相凝視着,相繼在彼此的抽泣聲中緩緩睡着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