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很安靜,除了倆人一前一後的腳步聲,再無其他響動。
沒怎麼來過這邊的黃毛左顧右盼,小心翼翼地問着。
“哥,你小時候就住這裡嗎?”
“不,再往前……”
曲裡拐彎穿過幾條巷子以後,看到眼前的兩排平房,他停下了步伐。
擡頭望去,在不遠處一座座現代化高樓的襯托下,這裡就是格格不入的貧民窟既視感。
他抿了一下嘴唇,接着向前走去。
經過一間間缺門斜窗的屋子,有的上面還有鎖,有的則半開半掩。
盡管從表面上看,還能想象到當年住在這樣條件的居民,至少不會是單純的苦力。
可如今,再好的宅子也無人留戀了。
一間房子對外的台階上,坐在一位攬着拐杖的老奶奶,風燭殘年的瘦弱身軀相當單薄。
孔令麒在她面前蹲了下來。
“張奶奶,您好。”
才覺察到的老人睜開渾濁的眼睛,茫然地看着這個不速之客。
“你是誰呀?”
“張奶奶,我是孔令麒,還記得嗎?小麒,以前住您家隔壁那個搗蛋鬼……”
他重複了好幾次,老人終于想起來了。
“哦,小麒……想起來了……”
幹枯的手摸着他的臉,聲音都顫抖了。
“多少年不見,你都長這麼大了……娶媳婦了沒啊?”
“娶了,娶了……”
“娶了就好,你媽也可以放心了……”
聽到這話,孔令麒差點繃不住了。
老人掙紮着站起來,要請他進屋坐坐。
客廳裡的角角落落彌漫着一股黴味,大白天都要開燈,氛圍依然感覺到很壓抑。
倆人在積攢灰塵的桌前正要坐下,老人拿着一塊黑漆漆的抹布過來給他們擦椅子,黃毛趕緊接過。
“對不住啊,家裡多久沒來客人了,不太好意思……”
扶老人一起坐下後,孔令麒從兜裡摸了一些錢塞到她手裡。
“張奶奶,今天出來得匆忙,沒帶什麼東西。這是我的一點心意,您收着……”
“不行不行,我怎麼能要你的錢……能來看我就很好了……”
“小時候您那麼照顧我和我媽,現在我回報您應該的。務必收下,去買點好吃的補補身體……”
“好孩子,我這把老骨頭還補什麼啊,入土早晚的事了……你留着回去給你媳婦用……”
倆人推了好一會,還是放進了老人的口袋。
環顧四周,孔令麒望着擦眼淚的老人問道:
“平時都沒有人來看您嗎?”
“他們很多都搬去了市區,要不就是走了,沒什麼人記得這裡了……”
“您兒子不接您一起住嗎?”
“都在美國多少年了,反正我也不喜歡那麼遠的地方……”
“那您……沒考慮去敬老院?”
“哪裡有那個錢喲……也有人帶我去過,住不習慣,還是回來這老窩好……”
“這房子幾十年了吧,我看有好多地方都不牢固了,您住這不擔心出事嗎?”
“客廳是有點漏雨,房間裡還行……”
想起童年的老房子,雨天裡也是接水度過的,他内心不由得湧上了陣陣酸楚。
“張奶奶,要不我找人給您把這老屋修一下,住着也舒服點?”
“真不用了,你來看我就知足了……”
“小麒,奶奶一輩子都這樣已經習慣了,别操心了……”
“你現在是老闆了,哪裡像你爸以前天天挂嘴上的沒出息樣子……行了,看到你長大,奶奶也放心了……”
老人沾有塵土的手撫着他被淚水沖刷得一道道的花貓臉,一旁始終沒吭聲的黃毛也動容了。
臨走前,老人一直佝偻着身子立在門口,目送着他倆久久不肯回去。
外面已經是傍晚了,但是孔令麒依然沒有回家的欲望,坐在自家的客廳一隅黯然神傷。
這個曾經的住所,保留過最美好的回憶,也經曆過最痛苦的黑暗。
他突然很想把這裡重新修繕一次,不止是自己的家,還有周圍的弄堂,其實是一輩人甚至幾代人的尋根寶地。
可是僅憑一己之力是不行的,而且這一片年代久遠,人煙稀少,又沒有什麼特别的景點,即使修了也沒有太多實際意義。
政府既然未把這裡列入統一開發建設的清單,也許它們就會像張奶奶一樣,漸漸沉進曆史的地平線下不複存在。
仰起頭又看了一遍天花闆和牆壁上厚厚的青苔,視線掃過縫隙裡一叢叢雜草,心事重重的他起身帶上了門。
某區政府一間辦公室,傳來了一陣不尋常的對話。
“孔總,你真的打算加入我們對敬老院的改造招标隊伍嗎?”
“決定了。”
不過這個區的敬老院并不是非常靠近市中心的重點項目,準确來說競争的對手并沒有幾個,多比成功中标通過。
程蔓不太明白他為什麼在這緊要關頭還去做這些,難道還沒吸取當初随便答應給黃家屯建滑雪場的教訓嗎?
面對她和東叔等人大惑不解的質疑,孔令麒隻是一律回複:
“我有數,等着瞧就行。”
很快,翻新的敬老院投入使用了。
但是孔令麒隻匆匆去參加了一下重新開業的剪彩,就急急忙忙坐上了跨國出差的飛機。
這天程蔓正在公司裡邊走邊看着開會整理的文件,路過幾個員工的竊竊私語引起了她的注意。
“你看,這敬老院好高級的樣子啊,外面裝修得好有老上海的味道!”
“這還不是最厲害的,那些老人居然還可以在裡面體驗AR技術呢!”
“這不是年輕人才玩的嗎?老人也可以有?”
“那天去參加開業的媒體都發了,做得好逼真,老人甚至可以在裡面聽見看見自己的家人……”
她愣住了,這說的是孔令麒去的那個敬老院嗎?
回到辦公室,她馬上打開了手機,相關詞條下面果然有很多視頻,熱度已經排到了上海本地内容的前幾名。
正忙着刷頭條的她,微信收到了他發來的實時信息。
“姐,我到了,剛下飛機,一切順利。”
“這兩天如果有空的話,能替我到敬老院給張奶奶送點營養品和衣服嗎?東西已經買好了,打包在遊戲房,麻煩你跑一趟吧……”
剛好她也想去一探究竟,便答應了。
下班驅車的她來到敬老院附近,新鋪的水泥地面寬敞又平整,街邊亮着的舊式馬燈安安靜靜地迎接着來訪的客人。
大門設計成了上世紀的裡弄風格,爬山虎掩映着紅牆青瓦,圍欄也是模仿一座座年代感不減的聯排居民樓繞地而建。
她有點意外,這家夥還挺有想法的。
前台的工作人員接待了她,安排了一位流動護工為她引路。
她好奇地打量着這個他執意要接下來的項目成效,裡面不是日常刷得白花花的牆壁,而是漆成灰石與紅木搭配的檐柱,搭配懸挂了一些書法和名人畫像作品,還有不少老人的生活照片。
院子中央的天井裡,有幾個老人在逗鳥喂魚,或者遛狗聽廣播,閑暇時光倒是挺惬意。
每個老人的屋子都有各自的裝飾特色,有的是瓦房,有的是庭院,有的是帳篷,還有的是吊腳樓。
富含天南海北的風俗元素,讓人感覺更像是走進了一個個民族村。
來到張奶奶裝修得與之前老房子外觀接近的房間門口,護工先敲門進去和她打了招呼。
“是小麒的媳婦嗎?快請她進來……”
她仿佛變成當初進了醫院卻不小心被母親看中面試的他,一時間緊張得不行。
張奶奶比起那天獨居的狀态好了很多,臉上也開始有了笑意,拉着程蔓問東問西,三句話不離孔令麒。
“姑娘啊,小麒這孩子從小命苦,他爸媽離婚早,後來媽媽又不在了……以前是有點調皮,現在比我兒子對我都好。你看,還把我接到敬老院來享福了……”
“我就住他老家的隔壁,那時照顧過他家裡一段時間,沒想到他還記得我……”
她趕緊扯來紙巾給老人擦淚,剛想問點什麼,老人又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起來。
“他爸心狠不要他們母子倆,嫌他沒出息,可是你看這個敬老院被他裝修得多好,還讓我用這個看見了我兒子和孫女……”
戴着老人遞上的VR眼鏡,把一疊舊照片放在眼前,頓時平面上的人物都陸陸續續站了起來。
“我們老了,不方便跟着兒女孫輩,想打電話他們也煩……自從有了小麒給的這個東西,隻要有照片就可以看見他們了,還聽得見他們說話呢,好像他們沒有離開過身邊一樣。家裡還是可以有那麼一丢丢人氣……”
摘下眼鏡的她忍不住也落淚了……
晚上坐在床上,她認真把關于這個敬老院的所有文字和視頻報道都看了,清一色的好評如潮。
大部分路人都贊揚這個敬老院不光外觀設計上緊扣老上海不同時代的潮流,内部藝術更是包羅萬象,照顧了每一個前來居住的老人。
況且利用了VR和AR技術,帶領老人融入這個5G網絡的社會,為他們打破了時空的約束,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與家人的團聚。
這個大膽又實用的創新理念使人眼前一亮,負責的企業團隊絕對是用心良苦的文化傳承者。
政府也點贊了多比此次的善舉充滿了人文的關懷,号召大衆向他們學習用冷冰冰的科技打造暖民心的港灣。
她似乎明白他為什麼會加做敬老院的項目了,這社會效益的無形回報,遠比短期的經濟效益綜合影響更大啊。
随後幾天,開始有一些風投者前來咨詢多比的發展意向,作為顧問的她也開始履行起自己的職責,在心裡預留了個别備選。
忙了幾天的她,睡前撥了一個視頻,滿含超出得知多比創辦初衷肯定的欣慰,認真表揚了這個不再是感情用事的小東西。
他很開心地接受了,并告訴她,自己在這邊已經差不多談妥新的第三輪領投了。
“誰啊?”
“就是張奶奶的兒子,他在美國也是做金融的。這次的敬老院項目他看出了多比的實力,當然也因為感謝幫老母親開啟了新生活,決定即将正式入股!”
她這才反應過來,他這趟去的就是美國。
另一邊的大廳裡,再次圍在東叔旁邊的董事會,也不得不承認孔令麒的眼光深遠有謀。
“我說過,有小孔在,多比就不可能沒希望。這下你們信了吧?”
“信,當然信……這次是真的佩服這小子了……”
孔令麒返航走出機場的那天,風依然很大。
從車上鑽出來的程蔓,沖風塵仆仆的他和黃毛揮了揮手。
趁黃毛到後備箱收拾行李,她笑着摸了摸他的胳膊。
“冷嗎?有沒有不舒服?”
“有點累,不過事已經辦好,也就不覺得有什麼了……”
“給你帶了份禮物,看看喜不喜歡?”
她從提在手上的袋子裡一拉,一件黑絨的長款披風映入眼簾。
正中間刺繡了一枚顔色略淺的氪星徽章,在光線的照射下透着淡淡的銀輝。
他吃驚得還不知道該說什麼,肩頭已經覆上了厚實的簾幕。
“歡迎回家,小超人……”
枕在他頸窩處傾聽脈搏,雙手摟着他越來越筆直的腰杆,感受腦後緩緩撫過的輕柔和被攬入溫暖鬥篷的安心,她深深體會到他無形重擊的力拳,已經成功打拼下了更為廣闊的天地江山。
“姐,有溫度的科技夢,我終于靠自己實現了……”
“以後,我還要讓越來越多的人,都能擁有現代化與歸屬感并存的美好家園!”
“會的,隻要有多比在,不同年齡的人都可以打開一個通往美好家庭的傳送門。”
“有你在,我和豆豆就不會擔心缺乏方方面面的安全感,這個新家的承重牆誰也挖不倒!”
“姐,謝謝你的指點和信任。我不會辜負用戶的大家,更不會讓自己的小家坍塌!”
他低頭在她的發頂輕輕吻了一下,掀起半個披風遮住了拉開的右後車門,牽着她慢慢踏進了專屬的寶座。
車子緩緩駛入了歸途,望着縮在鬥篷裡靜靜入睡的他,她用紙巾小心沾去臉頰淡淡的塵土,額頭貼着梳理整齊的劉海,也漸漸合上了安心無慮的眼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