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比往日落地窗前獨酌賞景的惬意,眼前不斷回放表白之夜的連環設計,追溯到鐵鍋炖上喜怒無常的翻臉互脅,她焦躁到恨不得也把空酒瓶摔個七零八落,隻求杳無音訊的小壞蛋趕緊現身。
對于一個從小離家出走達到經常程度的孩子,當年是為了引起父母關注,現在還是不是出于相似目的不知道,至少幾個老同學都沒帶來什麼好消息。
“小蔓,這兄弟怕是出國了吧?咱這随便飛一趟境外也不是啥難事,他有沒有啥喜歡去的地方?”
一語點醒夢中人,她立馬去敲了廖然的房門。
“照這麼推測,他去秋葉原的概率很大,今天哈爾濱确實有飛東京的航班!”
“那邊有熟人嗎?”
“我以前讀碩士做研究是有一些,他的就不清楚了……”
“能幫忙問問有沒有他的消息嗎?”
廖然call了一圈回來,無奈地聳聳肩。
“姐,你也别太着急了,讓他冷靜冷靜未必是壞事……”
囑咐一有進展馬上通知自己,剛回房裡坐下的程蔓,居然接到了馬春梅的急電。
“蔓子,前面豆豆和我說,你跟小孔鬧掰了?咋回事啊?”
她簡直要抓狂,該來的不來,不該來的存在感都超标了……
伊豆半島的溫泉浴池人頭攢動,斜倚高檔席位的孔令麒枕墊打盹,周圍的輕聲細語無疑是最好的助眠白噪音。
還是這個熟悉的小島讓他安心,有種類繁多的手辦、盡情撒歡的雪場、吃喝不愁的酒食,四舍五入就是天堂了。
并且下午他還在海上飙了很久的摩托艇,過了一把替代賽車滑雪運動的雙重極速瘾。
盡管這些都是退休預定的常規日程,可就多比和自己同時被判死緩的眼下,再不趁機釋放,連自己都不配當人了。
蒸汽烘焙得大腦幾乎化為肉泥,迷糊中隐約感到刀叉輕戳的刺撓,仿佛盤中亟待宰割的獵物。
“我告訴你,我要是想□□你,你一個回合都擋不過。”
“誰說你單獨面對他了?一會兒你見他的時候,我全程陪着你……”
回蕩耳畔的話語覆上了一層詭異的别有用心,轟趴館放下架子的貼面擁抱,昨晚目睹自己入套的得逞媚笑,一連串驚悚的畫面霎時将他從夢中吓醒。
手邊碰灑的香槟釋放出陣陣迷香,服務員馬不停蹄過來收拾。
他才發覺睡過了頭,打烊的信号已經清場了大部分流連忘返的常客。
跌跌撞撞爬起來結完賬回到酒店,本應好好放松的軀體酸痛無力,癱坐床頭的他揉着眩暈的腦殼艱難複盤。
表面上忙前忙後為自己打理事業,站在婚姻殿堂外臨門一腳踢開隊友獨吞戰果,這不就是上一任未婚妻的“變形計”嗎?
父親和程蔓的紅白臉分工策略實在高明,曾經自我告誡的那句話又似毒镖一樣紮透心底。
“……所有的企業管理者和資本去掰手腕,都是赢不了的……”
胸腔深處的熱血一瞬間凝成了冰錐,他絕望地翻了個身,埋進枕頭的喘息驟然凝固。
除夕一大早,膩膩歪歪的情侶們使勁往餃子裡填塞新鮮的狗糧。
程蔓隻随意捏了幾個手法生疏的歪瓜裂棗,瞥見桌子對面不停回避自己視線的田爽,實在沒興趣再參演這違心的劇情,重重擱下道具扭頭欲走。
“蔓子,你上哪去?”
“我不太舒服,想回屋歇歇……”
瞧到田爽滿不在乎的樣子,馬春梅一下就領悟了。
“大過年難得回來,就甭再置氣了。你爸都能下山赴宴,你們娘倆還能有啥超過我們這吵了一輩子冤家的大事?”
“都給我老實留下來,就算一句話不說,也得把這頓團圓飯吃了……”
在場的情侶也沒黏糊的興緻了,大夥竊竊私語着張羅好裡裡外外,開席前例行公事般道喜總結了一輪。
程蔓悶聲不響地扒拉完史上最食之無味的年夜餐,便把自己鎖進屋裡,怅然若失地盯着天邊燃放的跨年煙火。
而此時彼岸的另一方墨穹漆洋,如夢似幻的焰彩潑染了半壁滄海,卻沒法在抱膝呆坐床尾的流浪兒木然神情上描繪出絲毫喜顔。
那隻棄在燈下陰影的手環屏幕,微微閃爍了一秒新年降臨的痕迹,又悄無聲息地待機了。
斷斷續續蒙在被窩裡輾轉反側了兩天,重新去二世谷快活了無數遍,也僅提供了維持他返程上海的基本動力。
踏進公寓以後,他火速叫來師傅換鎖銷卡,所有的密碼包括門禁、銀行卡、手機鎖屏,統統啟用了最高級别的預案。
那張拔出來好幾天的手機卡,在指尖顫抖了很久才溜進槽内。
火山爆發一樣的未讀信息井噴滿屏,比當年山體滑坡垮塌腰間的重量更叫人窒息。
董事會敬業到抓住牛年的尾巴,迫不及待地宣布了視為新春最大福利的喜訊。
内部論壇更新的公告上,寥寥數語就差跪迎程蔓這個空降的救世主了,而下面清一色奴顔媚骨的水軍留言,再次攥緊了他遍盛玻璃碴的瘡痍心房。
那一晚,他摟着見底的赤琥空瓶,在沙發裡醉得昏天黑地。
茶幾上歪七扭八地橫着希拉谷和氣泡酒的骸骨,飛濺的殘血抹花了口鼻與護甲,揉亂的頭發搭配失神的五官,活脫脫一副宿醉未醒的邋遢相。
洗完澡出來,沉重得嗡嗡響的腦袋裡還是不斷閃現慘遭免職的一幕幕景象。
短短幾日舔狗伺候的掏心掏肺,換來變本加厲的人财兩空,這些為什麼偏偏不在斷片的涵蓋範圍之内,嘲諷的霹靂反而單曲循環到全身的神經都擰成了死結。
白沫一般的勢利眼迸裂噪音裡,夾雜了一陣陣喪鐘既視感的叩門聲。
他連起身去看的勁都沒有,抓過手機劃開監控一瞅,原來是黃毛。
“哥,我知道你在家,你開門罵我打我都行,别一個人悶出病了……”
“這些年貨是大偉和村長他們特意準備的,你還是收下吧,不要辜負人家的心意……”
然而等到第二天,那些包裝完好的物品仍原封不動呆在地上。
黃毛默默揣回失效多時的舊門卡,沮喪地拎起大包小包蔫蔫撤退。
程蔓等不到春節假期結束也打道回府了,原本三亞度假的計劃被攪黃,難得交上一個教育界的良師益友,卻又經不起談判的心理考驗。
這次一向蟬聯家裡簍子冠軍的程菽都喜獲愛情事業雙豐收了,笑柄風水輪流轉回她頭上,才剛建立起來的好感度蓦地墜入谷底,一秒也受不了的她去意已決。
田爽矛盾了許久要不要跟她走,父親停滞的生活技能以及不磊落的為人處世,奶奶日複一日操心的柴米油鹽,關鍵是林園的介入,對各人的相處根本起不到任何積極作用,自己這樣的累贅,遲早會成為這段關系的出局者。
體驗過孔令麒與衆不同的人格魅力,讓她在瀕臨抑郁的絕境邊上有了三思的想法,豈料這位心目中默認的後爸,卻同因母親負氣出走。
即使一再強調隻是演戲,她頂多接受開學寄宿的條件,躺進機艙座椅看風景前,僅抛給了重掌舵輪的船長數句忠告。
“不是所有的人智商都是一百四,也不是每個人都有封印情緒的開關。”
“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你覺得孔叔叔頭腦簡單缺乏默契,有沒有可能你和他爸一樣,沒有意識到撕開傷口解毒的時候,是要先付出失血的代價的?”
夜深了,她還在翻閱咀嚼從最初背調多比到分析孔氏集團各項目的數據資料,但沒有什麼新的破綻可以利用。
黃毛發來的幾個閉門羹視頻她都盯吐了,要再挖不出突破口,萬一強行闖入再刺激到他,後果可不是光計算就能預測的了。
抿下一口苦若中藥的咖啡,與黃毛的初次正面交鋒倏然彈出了提示。
“……他爸傷他,他有準備,他承受得了;如果是你,我真的怕他會崩潰……”
“那你覺得,他喜歡我嗎?”
“廢話,他每次跟我提到你的時候,他眼睛都在發亮,那個語調High到發燙,這比他到意大利開到F1賽車的時候還要開心……”
“……後來,這個女孩兒在麒哥最困難的時候,跟他提了分手。麒哥也沒有挽留,就同意了……”
她猛然醒悟過來,問題會不會出在這裡?
初戀到未婚妻的兩撥愛情,無一例外都被孔慶杉從中作梗毀于一旦。
況且第二次同樣是一起打拼事業,仍未通過所謂的門第考核,這回雙方已是實力懸殊,他依舊錯誤判斷為仙人跳套路,隻得忍痛割愛一走了之。
同是強勢的資本家,孔慶杉有血緣無感情,她則相反,但二者聯合對付他,用不着投降就已萬劫不複。
“……那你難道不覺得,我也有可能坑你嗎?”
“……不覺得。”
“為什麼?”
“不是為什麼,你一直在問為什麼……”
“行,那你坑我了,坑我怎麼了?我認!大不了淨身出戶,重新再來嘛,再創業嘛,又不是第一次無所謂!”
“……這種激烈的場面,容易給孩子造成創傷性應激障礙,這玩意兒可不好治。”
“你得過呀?”
“隐私問題,拒絕回答……”
筆尖在草稿上勾畫出關鍵詞,最後幾道卻遲遲寫不下去了。
他多日來的一系列表現特征,隻有這個能說得通,但問題的嚴重性促使她無從下手。
遠赴東北危機公關幾天,先是東叔,再到黃毛,現在親密的戀人也抛棄了自己。
在他的世界裡,岌岌可危的清政府,捆綁在八國聯軍的絞刑架上祭祀待宰,一命嗚呼是早晚的下場。
之前是田爽鬧解脫,如今接棒的他恰恰是拿捏住母女倆和諧相處的精神命脈,他要有個三長兩短,這家散了複原的幾率,恐怕隻能用最強大腦來衡量了。
查完PTSD的相關知識,勉強喝了一杯紅酒的她縮進被窩,嘗試發送問候再度失敗,隻能硬生生順着飄忽的睡意,合上了沉甸甸的眼皮。
若隐若現的夢裡,那段卑微但堅定的表白,似溺卷漩渦的亡魂,徒勞揮舞求援的雙手在苦苦呼喚。
“……我希望,在這件事發生以後,可以不要嫌棄我……”
“嫌棄什麼?”
“落魄呀……”
“因為當這件事發生之後,我肯定會變得非常的落魄……”
“我如果還想回到現在這個樣子,可能真的要花一點時間……”
“所以真的希望,你可以給我一點時間,給我一點耐心,隻要等我……”
這個難寐的終宵,她潮湧眼眶的鹹澀淚花,不知是首次俘獲動心的多少倍。
或許大敵當前的嚴峻形勢下,她真的太急了,企圖通過不到半個早上的臨時抱佛腳,馴服一頭長年散養狂怒的野獸去打仗,哪有這麼輕易就想扭轉乾坤。
事已至此,後悔也來不及了,倘若他還願意見見自己,得先重新找個心理醫生幹預一下,才是目前最急需解決的事情。
屈指一算,截止他拂袖而去到今天,已經快一周了。
他的精神狀态不容樂觀,必須盡快對症下藥。
可他始終閉門不出,該怎麼辦呢?
昏暗的浴室内隐約傳來滴嗒的脆音,但浸落的碎裂進度貌似很緩慢,更像是打水漂逐漸沉沒的石塊。
鋒利的刀刃在左手腕蜿蜒的青筋上演奏驚心動魄的提琴曲,沿臂拖尾的血流星勾勒赤弦,盡數化作水面绯紅的暮霞。
無神眸頂的飛檐睫草,因鋸齒撕咬的陣痛,随着略顯吃力的呼吸頻率輕微顫舞。
上下兩圈猩轍宛若雙闆繞山的軌迹,少許綻開的縫隙桃淵畢露,但卻很巧妙地避開了重點肌腱及動脈神經,娴熟又驚險的料理手法令人後脊發涼。
凝視半舉空中怪異靜燃的血炬,指縫間升騰的纖霏,燭油融淌暈開的櫻瓣,彌漫肺腑的絲絲腥甜,一幀幀映照于亦失亦聚的瞳孔中央。
“戴了三天的同款手铐,相信你也把我的脈搏心聲都摸透了吧……”
“黃毛負責公司和生活的情報,你主打從内到外瓦解我的人生,這輩子我還能做個對你們這群吸血鬼有用的廢物,也算沒白來一遭……”
刀子丁零當啷砸落地闆,斑駁的绛色根須還帶有濕潤的稠屑。
熄滅的烽火台坍塌入池,大概是滾燙的餘燼威力尚足,竟把一汪深潭淬幹枯竭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狹小的衛生間仿佛籠罩上了墓穴的陰森。
先前溫暖的桑拿帳幔徹底退散,棺椁狀的浴缸裡,歪置的胴體死氣沉沉。
乍一看還以為是某種無法想象的案發現場,但缸中并無存水,估計是掀起塞子消除了隐患。
畢竟自殘這活對他來說早已輕車熟路,隻要還沒決定自我了結,倒不會立即動真格尋短見。
和倦意十足的面龐蒼白無異的胸脯均勻起伏,腕周紅腫的皮肉凝住了淋漓的閘關。
星星點點的胡茬給稚氣未脫的臉蛋增添了幾分滄桑,兩條平素生龍活虎的劍眉,此時如同剝奪了翺翔蒼穹能力的殘翅,頹喪耷拉在暴風雨肆虐之後的崖端。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