籌劃了無數項預案後,她下班驅車動身前往他的公寓。
晚高峰給本就遙遠的路途又延長了耗時,走走停停的她甚至在駕駛室見縫插針解決了吃飯問題。
特意讓保姆做的調養餐封裝嚴實,她沒有指望他會接受,哪怕當場摔碗也可以理解。
隻是想親口告訴他,多比沒有被拆分重組,資源還豐富了不少,利潤模型的孵化越來越成熟了。
想回來做CEO還是股東,悉聽尊便,全憑他一句話。
夜幕下的小區明暗參半,不自覺念起停滞車沿的死亡凝視,他的那扇窗漆黑得分外可怕。
電梯裡反複演練了不下十次見或不見的話術,相比平時緩慢太多的腳步再次加速的原因,是嗅到了熟悉的喪腐訊息。
四仰八叉的孔令麒栽倒在門前,手中還緊緊握着剩餘小半的酒瓶。
整個樓道悶熱得宛若雷雨前的低壓艙,時間似乎都鏽蝕了。
“孔令麒,孔令麒!”
她費勁擡起他軟綿綿的脖子,發現唇周的黏糊均已幹涸,鼻下竟然沒了呼吸。
慌忙掏出包裡的濕巾拭化污垢,掰開他的嘴借路燈的光亮仔細檢查。
死水一樣的潭底淤泥殘結,估計是喝多的嘔吐物堵塞氣管引發了窒息。
漸漸灰白的面容經不起耽誤,撥完120的她匆忙去褪他的外套。
逃離束縛的酒瓶滾落牆角,繞開淩亂的衣衫,那次未曾奏效的心肺複蘇重出江湖了。
昔日與自己激動渴求的僅寸許距離的赤子之心,貌似禁锢于牢籠深處掩埋了生機。
無論她怎麼奮力破解,裡面和咫尺之外的房門一樣,仍舊死寂一片。
“孔令麒,你别給我裝死,不是要找我報仇嗎?趕緊像個男人一樣起來還手!”
默默祈求現任偶像梅威瑟賜予勇猛出擊的力量,她咬牙将虛實交互的技能一股腦全輸入這塊頑石内。
為數不多的坦誠相見,不是想被迫欣賞酒精發酵的浴缸展品,也并非垂涎大冒險呼之欲出的單純嫩草,真正可遇不可求的,是融化堅冰重築堡壘的忠誠護衛。
看似外表而立之年的頂梁柱,實則内心還是個盼望自尊關愛的孩子。
他們可以被批評,可以被責怪,唯獨不能被欺騙。
再善意的謊言,也是要優先學會區分才能順利應用。
出診的醫生終于接替了她急救的活計,幾番輪流按壓附加除顫,總算在那片淤青的廢墟底下掘出了奄奄一息的幸存者。
篩查确認半晌,他的情況相當糟糕。
長期酗酒造成了急性酒精中毒,因仰面摔倒把食物殘渣嗆入氣管沒法清出,需要手術切開引流,食道也有一定程度的燒傷。
并且他當時是後腦勺着地的,尚未排除腦震蕩的風險,必須留院觀察。
環繞大幕的舞台背景,上懸串綴晶瑩的吊瓶,下置低沉運轉的呼吸機,靜靜烘托着聚光燈交織下的主角登場。
經曆完洗胃的孔令麒,全身仿佛流失了生命的活力,半透明的肌膚血色都快找不到了。
倒地磕碰的後腦、麻藥抑制的喉嚨、翻江倒海的内髒,像一座座綿延的山嶺鎮壓在他傷痕累累的病體上。
捋起衣袖粗略一過目,左臂已經變成了面目全非的刺身,掌心也被燎出水泡,可以說三分之二的整體皮肉都破損了。
這不亞于田爽燙傷小腿嚴重狀況的挂彩看得她心如刀絞,這一個月他是怎麼掙紮在生死線上的,就不能和自己面對面交流嗎?
由于前段時間的疏忽,現在說什麼她也不同意放任他一個人呆在病房裡,每天精簡分工好所有的工作,一有空她就到醫院監督。
撿回一條命的孔令麒是醒過來了,但恢複期的後遺症頻繁發作,暈眩導緻的幹嘔,牽扯得脖子的傷口經常撕裂,護士不停更換紗布、輔助喂藥,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局面。
除此之外,酒精成瘾也凸顯了部分後果,進食困難的他聞到那些類似的醇香就莫名興奮,好幾次甯願忍着傷口侵蝕的刺痛也要抓消毒棉球,護士不得不用束帶限制了他的行動。
拿到新門卡的程蔓,抽空踏進了傳說中的公寓給他取換洗衣物。
本以為裡面會是不堪入目的垃圾堆,意外的是東西都收拾得整整齊齊,酒污血漬什麼都沒有,應該是請人定期打掃過。
環顧這個少年風十足的屋子,她不太懂二次元之類的真真假假,但也保持了尊重,打包完必需品又返回了醫院。
得知他手上施加的捆縛來由,她頗感無奈,可也是當前損失最小的舉措了。
“我去了你家一趟……”
見他剛要發火,她擺出全部的行李示意無辜。
“别多想,我對你的私人财産沒興趣。隻是帶了生活用品出來……”
“有一說一,你還是一個挺愛幹淨的男人,就是現在的形象不符合要求。介意幫你刮下胡子嗎?”
氣管封鎖了他的語言功能,又怕搖頭蹬腿扯到傷口,她邊後退邊極力哄他不能沖動。
敵意未消的小刺頭抗拒近身,唯有拜托護士代勞,撇開她一個人站在角落裡遠遠注視着。
問題是護士這方面也算是個新手,鋪好護理墊又擔心膏沫太多滲進紗布,缺乏潤滑的胡子愣是繼承了主子的驢脾氣,給人一種“春風吹又生”的錯覺。
百般煎熬的嘶鳴她實在聽不下去了,猶豫着讓護士松開他的右手。
“……确定沒事嗎?”
“術業有專攻,他這樣痛苦你也難受,還不如給他自己做……”
僵硬的關節顯然不夠靈活,但三下五除二的伐木技術真不摻假,沒過一會就搞定了全部流程,那個清清爽爽的減齡男孩又出現了。
等他洗漱更衣完畢,她試探着提到了多比,但他固執地扭過臉去,隻晾了半個後腦勺作為回應。
“我知道你不喜歡别人插手自己的人生,除了繼續演好防止你爸識破的戲,我不會幹涉你在公司的任何權利。”
“你如果不信,我可以用現在客源的比例作為損失補償,具體數值由你定……”
不為所動的反饋尬出了天際,憶起往昔化敵為友的點點滴滴,她委實不舍得錯失遲到了十二年的認可伴侶。
“我錯了,不應該對你那麼苛刻,讓你寒心了……”
這還是第一次聽到她向自己說“我錯了”,他眉頭一皺,仍沉默不語。
“其實東叔沒有抛棄你,他也是被你爸設計在了套裡,本質還是支持你的……”
“我有計劃将來把東藤的股份收歸原主,解除你爸安插在多比的隐患,這樣你就不會有出局的風險了。行嗎?”
一陣叽裡咕噜的饑餓吟唱奪過了話題。
“沒你事,别插嘴……”
似曾相識的救場令他忍俊不禁,才活躍了一秒的氣氛,又在聲聲悶咳中垮掉了。
下意識扶他半卧順暢氣道,他不再排斥的狀态令她倍受鼓舞,趁機推薦了精心準備的病号飯。
“粥和面條水果都有,對身體康複有好處。你想吃啥?”
艱難咽下每一口接近荊棘穿喉的食糧,通行有限的食道湧上了烙灼感。
她隻得擱下幾乎沒有變化的飯盒,替他抹去嘴邊的稀液和額角的冷汗。
“算了算了,等你好點再吃,先休息吧……”
撤回碗勺打量已經消瘦明顯的下颌,條件反射想牽手安慰,紗布的糙質迫使她刹住了車。
“今年工作量大,我不能老來看你,豆豆也執意要去寄宿了……”
“同意的話你給我發微信,我倆找時間接你回家好嗎?”
他不置可否地瞧得她發怔,門外護士的催促離開一波接一波傳來。
“時間到了,我得走了,想通就加回我好友,姐一直都在……”
輕輕蓋好被子,指腹觸及平穩顫動的肋區,隐蔽在口罩裡的半張臉還是抽泣了一下。
護士進來消毒包紮,聆聽比以前遲緩不少的高跟鞋聲漸行漸遠,他蠕動的喉間默默吞盡咀嚼稀碎的計謀,捏緊的右拳背後的針管,依稀有紅蚯蚓鬼鬼祟祟地探出了頭。
程蔓這一走,一周又快過去了。
多比本來就是負債,她又沒有入股,原本等着天耀的第三輪融資也泡了湯。
強行切斷的原始業務鍊,各人表面上不屑一顧,但破屋的承重牆好歹有存在的意義,一拆隻能靠自己頂着了。
聽說了孔令麒的現狀,田爽的“天高皇帝遠”解放心态又舒暢了幾分。
盡管對母親怨氣沖天,她倒是沒反對一起去接孔令麒出院的想法,第一次覺得自由的周末來得如此漫長。
然而母女倆興沖沖奔赴醫院一看,病房空無一人,系統顯示兩天前他就辦手續離開了。
“他的身體就好了?能這麼快出院?”
“都複查了,回去調養一段時間自己觀察就可以了。”
微信拉黑的死扣至今未解,又被他利用了時間信息差玩上了貓和老鼠,直氣得她團團轉。
才踏出醫院的大門,孔慶杉發來了一條炸裂的通知。
孔令麒撤資棄坑了。
改叫田爽試聯系,同樣毫無應答。
她現在内心強烈拒絕承擔這個爛攤子的全部,屢次管教失敗的挫敗感油然而生。
女兒沒馴服,又多一個不靠譜的兒子,偏偏這個兒子擁有拯救自己返璞歸真的諾亞方舟。
隻是當下漂泊在何方,已無人知曉。
書房裡,無力回天的一老一少牢騷滿腹。
“東叔,就這麼随他破罐破摔嗎?”
“這父子倆都一個模子的擰,我這把老骨頭是鬥不動了……”
“看着小孔被他爸逼成這樣長大,是真想不通他們上輩子是不是結下血海深仇了……”
“為什麼要接受他給你的股權轉讓協議啊?那是他還具備多比話語權的唯一證明了……”
“程蔓,在你眼裡的孔令麒,是不是一個就是個做事想當然的愣頭青,而且佛系得任人宰割?”
殘酷的現實冷不丁擺上了桌面,她一時不知道該不該承認。
“他知道找我要錢泡妞才能獲得天使輪的資本,是一次押注極大的試錯。因為他很清楚别人看自己的眼光,會劍走偏鋒出奇制勝。”
“他爸這樣的熬鷹手段用在雞身上,跟拔苗助長有什麼區别,還口口聲聲說自己做生意沒虧過……”
“我是不懂他一共打算砸多少本金去理這筆糊塗賬才願意收手,非要挑釁同性相斥的原理,何苦呢?”
東叔自顧自沉迷于自己的碎碎念中,埋頭紙筆的程蔓眉頭緊蹙,大腦飛速揣摩成百上千條可能錯過的線索,最終停留在了春秋争霸頁遊的末班車處。
“東叔,你前面說,孔令麒在多比的所有股份都轉讓給你了是不是?”
“是啊。”
“合同能借我看看嗎?”
斟酌一行行斬釘截鐵的文字,其中的幾排吸引了她的視線。
……套現的全部金額歸您持有,作為感謝照顧晚輩多年的薄禮。
本人未能完成賦予多比的使命,辜負了您一直以來的鼓勵信任,深感抱歉,願後續有緣再合作……
這話怎麼讀起來,更像是朝普通的業内模闆傾注了隐隐約約的悲涼?
她越想越不對勁,草草告别趕往公寓。
向來閉鎖的防盜門破天荒揭開了一條縫,幾個陌生的男人中間根本沒有孔令麒的模樣。
“你們是誰?為什麼在這裡?”
對方叽裡呱啦的腔調弄得她滿頭問号,仔細辨識才反應過來,他們說的是日語!
叫來物業一頓诘問,敢情這間屋子已經售賣幾天了,這些都是秋葉原的宅文化收藏家,類似于潘家園的古玩商,是孔令麒授權前來鑒定回收所有周邊的。
隔行如隔山,她是不懂這堆小孩的玩意價值如何,但絕對都是孔令麒視若珍寶的财物。
先是多比的股份,再到按月添置的手辦,事态發展的走勢無一不在警示災難的降臨。
“這些東西的主人呢?”
“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他這麼寶貝的藏品,就随随便便給你們拿走嗎?”
領頭的一個人不耐煩地亮出一份雙語委托書,白紙黑字表明了公寓裡所有展櫃的手辦,由這幾個人分工代理運回秋葉原再拍賣處理。
甲方龍飛鳳舞的簽字落款,正是與酒店擔保結尾如出一轍的孔令麒真迹。
“這個人現在是不是在日本?!”
“抱歉女士,我們就是跑腿的員工,其他無可奉告。如果沒有别的事,請不要打擾我們幹活了……”
碰一鼻子灰的她隻能二度求助廖然。
“沒有看到……我那個地陪同學在東京等于安家了,巴掌大的地方過去一個亞洲人都知道是哪國的,更别說當年還被他為難過,可真的盡力了……”
看着打掃幹淨重新套上防塵布的家具,他生活的痕迹日益消失,她善于分析的大腦也卡頓了。
且不說他氣管受損存在交流障礙,一味消極躲避自己認定的事與人,種種敏感極端的生理和心理應激,足以判斷他的病情可控程度越來越渺茫。
實在不想瞎忙活了,疲憊不堪的她翻出手機,準備查查曆年的客戶列表裡有沒有可以咨詢的專業人士。
眼前一個念頭無意閃過,她劃拉着聊天界面,突然選中了聚焦的對象。
“黃毛,把他當年遇到的那個心理醫生的資料全部發給我……”
某間隔簾飄蕩的辦公室裡,白大褂下握筆的手在桌面勾勾畫畫。
診床上蜷着一個似睡非睡的流浪漢,頭發胡子亂得跟雜草一樣,黑眼圈都遮不住了。
“小孔君,感覺好點沒有?”
在醫生幫助下慢慢坐起的他還是想吐,頸部繃緊得又有斑駁的血星透出。
“不行啊,看來經顱的副作用太大了,快躺回去……”
“能睡就睡會吧,材料都替你備齊了……”
送他出門之前,兩鬓霜白的醫生攏好了他肩頭的大衣,嗓音打磨上了與歲月有别的沙啞。
“沒想到時隔多年,我們是這樣相會的……”
“小孔君,多保重,想明白了,我等你……”
衰駝的身軀悠悠回首,蒼老許多的孔令麒嘴角翕動,卻隻能恭恭敬敬地回以一個鞠躬,獨自扶牆蹒跚遠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