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飛逝,太陽能闆正中央的碳納米管郁金香指針,精細的花葉剪影悠悠投射在21世紀末葉的日晷刻度長河之間。
賽博元素十足的室内裝飾,觸目皆是符合二次元主題的博物館設計。
環繞巨型水晶球彎彎曲曲的藤蔓,竟是各種連接醫療設備的導管。
白得耀眼的雪絨沸沸揚揚,好像小女生愛不釋手的八音盒擰上了發條。
霧氣朦胧的玻璃後,依稀可見積絮編織的被羽覆蓋在沉睡未醒的銀發老頭身上。
數米開外的走廊窗口,幾個中老年人和醫生護士焦急地朝裡張望。
水晶球内壁仿佛播下一把魔豆,周圍的萌芽催熟一般陸續破土而出,很快白茫茫的雪堆上便勾勒出一個郁金香人形輪廓。
這些不是虛拟影像,而是仿真到肉眼難辨的複合材料植物,在今天這個縱享黑科技福利的社會,連月球都布滿了綠化的生機,何況瀕臨亡歿的垂危病人。
一株新長的花蕾在他的左手心悄然綻放,厚實的瓣緣從指縫緩緩探出,如十指相扣的牽執逐漸融合。
底部的蕊須調皮撓撥掌中紋路,像小貓舐主的嘗試撒嬌,又似初戀親近的愛意傳遞。
絲絲綿滑觸感釋放的微電流沿神經傳遞貫腦,刺激着沉寂已久的靈魂穴位,核心裂變迸發的生物信号正朝軀體各處輻射開來。
“小東西……”
一句還原到幾十年前原汁原味的含笑呼喚傳來,屋外的所有人瞬間揪緊了心。
老頭皺巴巴的眼皮嘴角哆嗦了一下。
“小東西,想什麼呢?”
監測儀上的心率呼吸節奏略有波折,死氣沉沉的陰霾大概有所減弱。
“……沒想什麼……”
縱然隻有口型的僵硬變化,衆人強忍狂擊的心拳,伸長脖子祈禱下一個互動的反應。
“沒想什麼不說話?”
“不知道該說什麼……”
一顆拖着長尾順臉滑落的流星,沾濕了尤為貼鬓的那朵,霎時跟施肥般又蹿高了些許。
幽幽清香循鼻入肺,居然揭開了渾濁眸子腐朽的棺蓋,顫動的視野裡映出複蘇的海市蜃樓。
“姐……”
“……我也快到了,你要來接我嗎?”
程蔓壽終正寝的那天清晨,久寒幹燥的上海難得提前兩日潮濕飛雨,積攢出了觸及明顯的微小雪花。
街上行人忙着分享朋友圈和vlog的時候,戴着老花鏡的孔令麒還在替她塗指甲油。
女人愛美是天性的驅使,即使歲數大了也有眷戀容顔的權利。
移居荷蘭以來,這個同樣臨海的國家沒有那麼緊張的生活要求,承載大半輩子高壓的女超人終于解封了回歸自我的人生。
作為郁金香王國,選擇此地頤養天年絕對是首要目的,她退休時光的開啟,也加劇了孔令麒對未來的恐懼。
他已經目睹兩對父母的相繼離世,無論愛恨親疏,能留給自己彌補傷痛的直接人物,除去孩子就是她了。
想方設法推薦她去花式養生,多做開心的事,不為别的,隻想讓她超前的生命再延長一點,把步步逼近的死神鎖鍊不斷砍一刀,哪怕越來越趨向于零距離的極限。
不管怎麼人為延壽,客觀的生理衰老是抵禦不了自然召喚力的,唯一強過别人的地方,就是無疾而終的句号落筆。
取出專門剪裁制作的『雪潤郁金 』刺繡工藝的壽衣旗袍與原木純色的傳統木鞋,就跟被迫清點絕版手辦去抵押一樣,每一個動作都像是在孔令麒心頭狠狠剜下血淋淋的殘肉。
斜卧躺椅的程蔓倒不是太想埋怨這一天的降臨,已經和命運續費那麼長時間的鐘點,也該識趣啟程了啊。
“小東西……”
側系盤扣的小管家匆匆起身,慌慌張張拂袖劃拉噙淚的眼眶。
“能把指甲油也塗上嗎?一點點就好了……”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叫『雪麟 』幹吧,你的眼神脖子受不了的……”
“誰說的?我還能自己開車呢!”
她不和倔強的小刺頭争辯,靜靜地看着他借着夕陽餘晖一直忙活到繁星璀璨。
“手咋老抖啊?”
“沒,有點抽筋而已……”
中途他眨眼的頻率比刷子都密集了,這對父子倆再過多少年,心虛的小毛病注定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但是他的技術還是不錯的,色澤均勻,厚薄誤差也極小,宛如一粒粒鑲嵌指尖的紅寶石,叫人簡直不忍破壞其中的珍貴。
還有一個最無法抗拒的理由,她也沒有能力去為他擦淚了。
西歐的冬夜甯靜得空曠又單調,過濾了魔都喧嚣的霓虹燈,隻剩下和東北不止同緯度的純粹安谧。
兩個抱膝坐炕數星星的年輕人,如今共枕銀河相依露營。
“小東西……”
“你看我指甲的反光,像不像紅豆奶油蛋糕啊?”
以前凡是這些高糖不健康的食物,别說是吃,連出現在她腦海的空間都沒有,現在她早就坦然接納能讓身體産生快樂的一切魔法成分了。
孔令麒偏過臉對她笑笑,偷偷研究自己反複洗了好幾遍的老樹爪。
“要不……我也塗一個?”
“你?”
“是啊,彈鋼琴拍特寫的時候多美啊……”
這她愣是沒想到,确實是個非常值得一試的主意。
“我想看看……”
本來隻是開玩笑,他哪料到又給出了一個念想,趕緊抓過電子小黑奴一頓加工,将就完成了登場的籌備工作。
牆角的複古鋼琴揭開琴蓋的時刻,皎潔的月光背後隐約可見不覺歎出的團團鼻息。
沐浴微塵的指甲在琴鍵翩翩起舞,『雪麟 』在一旁微距拍攝,聚焦的畫面同期傳遞到戴高級實況眼鏡的程蔓眼中。
他的指甲不是普通的的純色,也不是稍作修飾的圖形,都是倆人相伴到老的經典同框場景,彈起來就像風中翻閱銘記曆史的動畫相冊。
雪夜互相認可彼此的定情吻、家宴更衣解鎖的女王撒嬌、攜酒上門的初次依偎……
一幕幕刷新他這輩子最難以割舍美好回憶的鏡頭,随指間交換步伐,也透過靜态照片緩緩活動起來,耳邊又回蕩起尋覓真愛的喜怒哀樂,那些年的相伴歲月,仿佛還發生在昨天,并沒有任何晝夜荏苒的唏噓。
兩隻大拇指上,則分别畫着他們第一次滑雪的全新造型,一個趁蒙上雪鏡前驕傲掃描即将馴服的賽道,另一個守着單闆饒有興趣地遠觀幼稚碰撞的勝利景象,眼神的捕獲頗有蒙娜麗莎的凝視幻術。
逐幀播放的微電影飄浮掠過她迷離的腦海,耳畔萦繞半生的BGM,再度展開奏響情感日曆的樂譜。
那一年的我立于雪山之巅
向寒冷又火熱的遠方縱身一躍……
沒錯,是他在婚禮上公開獻唱給自己的《郁金雪戀》。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哪怕唱腔也已染上滄桑的磨砺,呵護心愛的人那份單純熾熱的情懷永恒未改。
走馬燈一般的往事掀起她心潮陣陣澎湃,擱在扶手的指節不自主伴着音樂輕踮腳尖,“紅掌撥清波”的天鵝芭蕾舞步,竟然同他遊刃黑白的頻率分毫不差。
曲終了,他正借碩大的琴體掩護默默拭淚,幾聲直擊要害的口哨響指,似冷不防抽醒迷失歸途羔羊的皮鞭。
擡眼瞧去的方向,忽略『雪麟 』代發的記憶音效,端居王座鎖定獵物的野性目光,可不就是當年沙發上居高臨下的老年座山雕重現嗎?
指令核驗無誤的哈士麒還是猶猶豫豫地蹭過來了,隻是老态龍鐘的主人沒有了靈活起身的體力,他依舊蹲在『雪麟 』填塞屁股底下的小凳上拉住她嶙峋的手腕,盡管那裡已經摘去了密室逃脫收獲的定情手環。
“很好聽,也好看,我知足了……”
“可惜不能回你最喜歡的上海了……”
“不用了,那兒太卷了,還是喜歡呆在有你和郁金香的地方……”
萬籁俱寂的午夜,升高的明月抖落傾瀉的銀袍,溫柔披在伏案共眠的老兩口身上。
裹着背後的黑貂絨被一隻手焦急地拍了又拍,霎時吓得站崗摸魚的小哨兵險些坐個屁股墩。
“咋了咋了,她……?”
“主人别慌,注意安全……”
在『雪麟 』的保護下,一把老骨頭的他笨拙地爬起來,掃了一眼監測屏幕上走勢平緩的衆多實時體征指标。
過去再對數據不敏感,為了更到位地照顧好她,看個股盤都暈的菜鳥,硬生生逼自己重返母親重病交加的陪護身份,将一系列複雜深奧的醫療夢魇撈出了泥潭。
舊款的手環功能不足以提供豐富專業的家庭健康參考信息,多比花費重金研發上市了各年齡段的許多智能家居,覆蓋了全人類超過90%的衣食住行活動領域,還是希望她在剩下的日子裡能盡情擁有“四海為家”的安全感和幸福感。
花花綠綠的數字潮汐起伏極慢,如她一貫冷靜的情緒變化,但越來越遲緩的線條幅度,反向轉移到了他看恐怖片一樣的心跳漣漪周圍。
自從闖過西伯利亞的鬼門關,她格外警惕嚴寒對性命的威脅,也十分感激盼來了冷酷世界裡相擁取暖的安心懷抱。
而她更是為了實現他随口一提的海島退休夢,毅然放棄千辛萬苦打拼到的上海戶口,陪他遠赴半個地球的郊外小宅滑雪養花,這何嘗不是打小擺脫PUA、渴望返璞歸真的夙願。
正如小時候跟各種家教對着幹營造廢物人設,繃緊的琴弦反而演奏不出悅耳的曲調,成年後遵循個性自然生長的音符,組合彙編的樂章卻具有劃時代的非凡意義。
前世橫渡三千弱水,僅念今生一瓢暢飲,别挽留了,放她走吧,或許早點參與輪回,還能優先投到好一點的新生搖籃呢。
彼此的體溫差距驚人地朝兩個極端延伸,握住玉如意的雙拳貌似凍壞了,掌心開始捕捉不到正常的生存信号。
倒計時的脈搏微弱如絲,『雪麟 』一次次打算給她吸氧,已經喪失睜眼力氣的她總是固執拒絕。
“小東西……”
秒應答的小跟班立即貼耳聽令,隻能撿拾随風衰落的幾個字詞。
“保重……回家……”
冰雕般的纖指燃盡了彎曲回溫的能力,一行行代謝波形退潮樣飛快抹平。
恍若高坡滑雪速降的超長後勁,意猶未盡的流星以尾迹照亮來時的路與觀者憧憬的心,當着陸沉沒之後,消耗熄滅的隕石曾經的光鮮亮麗已轉瞬即逝。
他沒敢眼睜睜目睹沙漏流完的殘忍考驗,儀器委婉拉響鑽透心扉悲鳴的刹那,緊緊托舉額前的手背淌下絞碎的渣沫。
個别懸挂指末沉甸甸的淚果,究竟是原本清澈的晨露,還是淩遲徹髓的熱血,界限似乎沒那麼重要了。
萬裡之外的滬上陰天鵝絮飛揚,稀罕祥瑞的南方百姓興奮難耐,城市熱島求得上蒼賜福可謂千金不換。
喧嚷不斷的水泥森林一角,唯獨三個無暇喜悅的聊天氣泡,在群裡相繼吐露沉重的話題。
“媽今早……不在了……”
“聽說了……”
“爸怎麼樣,要不要去看看?”
“一時半會趕不到那麼遠的地方啊,讓機器人幫忙委托附近村民走訪一下?”
“這樣,豆豆姐去聯系風車村,我安排好多比總部接下來半個月的日程。”
“程仔,你抓緊時間訂齊去荷蘭的跨洲航班。越早越好!”
“收到!”
“我馬上去辦!”
海風輕輕撥動風車修長的扇翼,隻是今日村裡村外的氣氛異常凝固,随處沉悶得令人窒息。
小木屋前後種植的白色郁金香盛開如脂,叢叢淡雅的淺薰純潔不乏憂傷,空蕩蕩的畫紙攤開在清零過去和重繪将來的十字路口。
周圍依舊健在的老鄰居們自發前來吊唁,主動送來了家中的蔬果美食,包括孩子親手制作的慰問卡片。
跟龍争虎鬥的上海灘江湖風雲錄不同,程蔓在這裡不是全員得罪的惡霸,人氣一點不輸馬春梅在亞布力的号召力。
僅存的同齡老人多半行動不便,由子女護工陪同來找孔令麒。
他專門定制了一套水晶棺椁,夾層填充必要的藥材,平時是擺在二樓卧室靠牆的位置接受大家的祭奠,天黑以後便獨自團膝貼柩,借牆鈎柔和的馬燈再近距離看看她尚未腐朽的容顔。
對于一個全程見證母親徘徊生死線又專職開過靈車的男人,根本談不上害怕和忌諱。
選擇這個材質來停放,就是想麻痹自己,并沒有同一生摯愛的伴侶分開,一擡頭還是能看見她,甚至觸手可及……
每次戴着手套更換完變味的藥品,趴着邊上的孤獨小狗總是滿眼愁緒,仿佛在乞求路過的好心人施舍幾塊磨牙的碎骨。
口罩下封印的唇齒欲言又止,伸出的厚爪何等希望還可以從流浪的泥濘雪地扒拉出投喂壁爐的優良木炭,但嗅遍足下的荒漠,皆是了無生機的坎坷石灘。
熬到第三天深夜,在花園監工『雪麟 』松土的他終于爆發,狠狠踹飛了一片濕軟的壤沙。
“你說過特别能耐得住寂寞,可我不行,從來就不行!實現自由最大化的一個人,是無欲無求的仙士級别!”
“沒遇到你以前,我能為事業戒煙戒色,能從無趣直男變成護花使者。如今你把我寵成了什麼都有的公子爺,卻把這個由奢入儉的暗線任務甩給我了!”
“這不是變形計,是色誘,你号稱一個回合都擋不過的色誘!把原來懶散佛系的單身日子還給我!”
他發瘋一樣拼命刨土四處狂摔,帶起的沖擊波吓得旁邊的郁金香紛紛避讓,然而折騰半天基本沒有一枝花遭殃。
激烈拆家的老二哈眼看下一秒要一頭栽進自個挖的坑裡,所幸被隔空探來的擔架兜住了。
累癱的頑獸捂臉嗚咽,被漁翁『雪麟 』用保護網慢慢提溜護送回到了冷清的瓦缸。
等姐弟三人在『飛麒 』的指引下趕到小木屋,『雪麟 』的固定任務已經從給程蔓換藥清潔,增至替萎靡不振的孔令麒擦身補液。
他因情緒爆發影響到内部供血,又不肯配合進食,卧床賭氣好幾天了。
如果說認識程蔓的前二十九年形成的是童年缺愛模式,那麼後來不止一次的二十九年,重寫思維代碼的成年治愈版本早該淘汰了曆史的糟粕,為何滅亡的舊朝仍然具有複辟的無窮潛質?
繼母親、初戀和前未婚妻以來,程蔓是第一個到最後也不抛棄他的女人。
倆人用了一輩子的功夫,去磨合調制最适合品鑒人生百味、觀賞各式反應的酸堿平衡試劑。
隻不過同時付出原料及精力的實驗員,也終臨不可再生能源枯竭的那一天。
倘若時光倒流,自己當年被離婚的父親分走,人為灌輸成唯利是圖的資二代,事業被坐享其成,感情被棒打鴛鴦,就是等候那個獲得暴君指定資格的撈金候選人出現呢?
一個屋檐下過了這麼多年的日子,他不是沒有産生過這個疑慮,但馬上又自我譴責身在福中不知福,淨胡思亂想一些有損他們婚姻穩定的破玩意。
這顆邪念惡種便丢棄在大腦的角落吃灰,不代表它完全失去活力,幹癟的培養皿一刻不歇地攫取濃縮的糧液,就等催芽破殼的東風前來傳話了。
于是那個掙脫理智束縛的絕望黑夜,某部扭曲動蕩的豪門套牌短劇鬼鬼祟祟地點映了。
多比最新的營業報表猛地砸散在書房茶幾上,跟甩掉的臭雞蛋一樣污穢迸濺,連旁觀的助理都退出了殃及池魚的毒圈。
“天曜都準備入股了,你就拿這種業績去招商?”
孔慶杉剛接過助理遞上的咖啡打算消消氣,立刻喝止收拾現場的手下。
“叫他自己撿!”
敢怒不敢言的孔令麒隻得逐一打掃,費勁調轉身子将另一邊憋笑看戲的孔令傑一起驅除出視野範圍。
“你給我個理由,公司創辦到今天還是負債,有什麼臉去收别人的融資?”
“亞馬遜連續虧損了二十年,照樣有今天吊打前沿的市值……”
“二十年?你當投資方錢多燒手啊?真以為人家看中的是你這天真的理想主義嗎?”
咖啡杯驚堂木狀的一擱,兩個無實權聽衆内心同步咯噔一下。
“我實話告訴你吧,天曜參投的實際目的,沖的是多比提供的利潤模型能與更好的家居闆塊重組去上市。否則就你現在運營的樣子,别說給資方分紅,連違約金都得還到下輩子!”
“不可能!多比是我的心血,我絕不會為一點投資出賣本心!”
“其他的毛病我就懶得詳談了,你一個人根本擔不起大型企業的管理責任,必須要加個得力幹将來帶領!”
“你又想讓我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