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與商陸的重逢是王曜華從未料想過的。
從未料想的原因有很多,他認為最重要的一點是,他根本也沒把商陸這個人記在心裡。
商陸也就像是其他所有朋友那樣,有自身的特點,但也沒什麼值得讓王曜華感到印象深刻的。因為在接觸過程當中,王曜華給商陸提供的價值,遠遠超過商陸提供給王曜華的。
一定要說哪裡特别,可能就是商陸的情商需要靠智商來彌補,所以剛剛相識的日子裡,那小子總是說不出幾句像樣的人話。
王曜華也說不好商陸這個人到底是不是善良,因為他看起來就沒有人類出廠自帶的“良心控制系統”,共情能力更是嚴重缺失。不過王曜華多少能夠感受到,商陸無法和别人共情這一點似乎讓商陸感到非常孤獨。
這還有救,好歹這小子對于沒有情商這一點還能感受到愧疚,可能是因為商陸的父母真的很努力地去教育這麼個不太常規的小孩兒了吧,又有可能是商陸的弟弟真的非常努力地去表達“喜歡哥哥”這種情緒。
所以王曜華對待商陸,也就像是對待所有人那樣,盡可能地給予善良。
他也不理解自己到底為什麼要對别人善良,說實話,即便别人在他眼前受苦,他内心也是平靜如水,根本沒有“我非救他不可”的迫切感。但是行善這件事對他來說就像呼吸一樣理所應當,因為太簡單了,所以就去做了。
這一點,根據高昂的說法,就是變态一般的善意、人類所不需要的佛祖心腸。
可王曜華是不信佛的,大概是因為他那個玄學父親。
王曜華的教授父親似乎就是被家族裡的人譽為“充滿神性”,聽老一輩兒的人說,父親出生那天,天空布滿祥兆,冬天貧瘠的土地裡愣是長出新芽,萬物看起來生機勃勃,連病危的太爺爺都回光返照一般從床上站起來。
他們抱着剛出生的父親,去昆侖山的寺廟裡求平安福,道士們全體行禮,甚至叫來了道長出面為父親念經。
後來父親一天天長大,也的确透露出異于常人的天賦。他看到的世界似乎比普通人要更為通透,通透到幾乎透明,隻有邪運會産生黑點。小時候的父親不懂他自己的特殊,經常指着那些黑點問周圍的人那裡是什麼。
但凡是他指過的地方,全都發生了災難,但凡是他指過的人,近期絕對會發生意料之外的倒黴事。
小則是仕途不順,大則是死亡。
父親長大之後似乎理解了他的與衆不同,逐漸不再跟任何人輕易說出黑點的位置了,于是也就沒人知道他是不是還保留着剛出生時的特殊能力。
家裡人帶着父親又去山頭寺廟看道長,道長說“兒時還保留着前一世的慧根,長大後便逐漸不再受前世影響,有很大概率會回歸凡人”。
回歸凡人的父親,沉默寡言、學習出衆,在社會不怎麼安定的年代拿下了小衆專業的博士學位,又繼續攻讀博士後,并在雙一流高校當中創立了風水學院,成為了院長兼教授。
這經曆也許中途摻合了不少誇張成分,但也的确稱得上是玄而又玄了。
何況父親一生不争不搶,與其說他是在追逐夢想地步步高升,不如說他就隻是在按部就班地前進着,并且始終以“等待着某個人”的姿态。
這也就隻是王曜華站在旁觀者角度的揣摩罷了,畢竟他跟父親一點兒不熟,那個人在自己成長的道路上幾乎沒有給過建議,有的隻是一句“一切都是注定的,沒有掙紮的必要”。
去你媽的一切都是注定的。
王曜華不信這些邪門的事情,他認為一切都可以用科學解釋得通,解釋不通的就是親戚們造謠,為了向别人炫耀他們有一個多神的親人。
當然這事兒越傳越玄乎,有人覺得這是他們家族世代延續的能力,傳男不傳女,所以大家都期待着父親能有一個兒子。
可惜誰也沒能如願,自己是父親的女兒,斷了家族口中的代代傳承的“能力”。
什麼玩意兒啊,一群重男輕女的老魔頭們還想為他們封建思想進行開脫呢。
所以因為看不起家裡人的神神叨叨,王曜華直接把神佛這個概念都拉黑了,他崇尚科學,把數字符号當做自己的符文,把邏輯當做教誨,希望人可以多多挖掘自身的力量,而不是去渴望不勞而獲。
從這個角度來看,他還是挺欣賞商陸的,畢竟商陸也是個隻懂邏輯的理性狂魔。
本該是那樣才對。
但是七年不見,商陸身邊多了一個人,王曜華察覺到商陸明顯發生了進階性的變化。
那個很難察覺到别人情緒的商陸,居然真真正正地在被身旁的人的情緒而牽動着。
商陸笑并不是因為商陸覺得事情很好笑,隻是因為他身旁的人笑了。
商陸露出溫柔的表情并不是内心真的對聽聞到的事情有什麼感慨,隻因為他身旁的人在生氣,他為了安慰對方才變得溫柔。
這在王曜華看來,簡直像是商陸的内核被升級到了未來版,成為了一個擁有人性的高級人工智能!
王曜華還是第一次為别人身上的變化感到震驚,這種變化過于明顯,導緻他甚至想為社會科學寫一篇論文,詳細論述一下天生共情能力低下的天才要如何培養成有愛有同情心的人。
所以,如何培養的呢?
他通過商陸的眼神、面部細節、肢體語言感受到,商陸種種變化的共性,是對蒲薤白的愛意。
那麼答案就顯而易見了。
如何培養?用愛培養。
王曜華意外地不反感愛情會使人進步這種觀點,他始終覺得大部分文學作品最終都會把主旨落在“愛”上一定是有合理的原因的,外加不少擁有固定伴侶的科學家都擁有健康的精神狀态,這就足夠說明愛對人類有多大的幫助。
但是要他去尋找愛情,他是不願意的。
他從來不需要任何人去理解他的想法、體諒他的心情,所以不需要别人為他提供情緒價值,更不需要依賴别人為自己提供力量。當初險些選擇高昂的懷抱就是個最佳反例,高昂沒辦法帶着他進步,反而打算拖着他一起接受對世界現狀無能為力的現實。
這世上真的會有能為自己提供情緒價值的人嗎?說到底,自己需要什麼情緒上的輔助呢?
幾乎所有情況下,他都覺得隻有自己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是最暢快的,不需要照顧别人,自己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不受别人幹涉、不受評論,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隻說自己想說的話。
他當然也喜歡長得好看的人,或者範圍更廣一點兒,他喜歡長得好看的一切。抽象到邏輯,具象到物體,總而言之就是好看的、讓人賞心悅目的存在,他都很喜歡。
喜歡好看的東西是人的天性,他也不打算抹殺這樣的天性,所以當他第一眼看到蒲薤白的時候,真的是心情大好,覺得黑夜都被照亮了。
他在現實當中沒怎麼見過好看的男性,畢竟以他的圈子來說,能遇見的人幾乎都是科學家、省市級領導、企業家,在這些群體裡男性占了絕大部分,一個個的不是瘦得像營養不良,就是胖得像得了痛風。
好不容易見到一個身材正常的,五官和皮膚又是一言難盡。
相較之下他見過的女性就比較優秀了,平胸是可愛型的少女感,有料是成熟型的禦姐風,化妝就是精緻白領,素顔就是鄰家妹妹。
王曜華更喜歡和同性呆在一起,好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大家不會評價他,也不會互相裝逼,隻會聚在一起吐槽男性,或者互相分享生活當中無意間發現的好吃的、好玩兒的、好用的。
最重要的是,有女性在場,空氣都是香噴噴的,讓他感覺如沐春風,内心一片輕盈。
但是和男的聚在一起……艹。
王曜華以前還不覺得,越長大他就越肯定,他是真不喜歡男的。
一個個都自負到令人發笑,身上總是帶着一股無法消除的臭味兒,走到哪兒都會讓空氣變得混濁。
要他來說,在人類這個群體中,男性簡直就是進化不完全的劣勢物種,什麼玩意兒啊一群隻會污染空氣的類猿人,早點兒滅絕才能讓世界變得更美好吧。
當然了,他也明白自己的想法跟重男輕女的不平等思想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就是典型的重女輕男。好在他雖然有這種想法,但從來沒有直接對男性表現過不滿,隻限于在心裡默默吐槽。
就是這麼不喜歡男性的他,也偶爾能遇到一些讓他覺得還挺好看的男性。
比如張航身邊的有栖川龍之,比如赫爾南德斯博士身邊的英倫伯爵世家的威爾遜博士,又比如商陸的蒲薤白。
真好看,啧,長得這麼好看應該拍成海報挂在天上讓所有人都欣賞一下。
生病了?看一眼。說不定疾病都能不治而愈。
生氣了?看一眼。說不定戰争都能因此消失。
難過了?看一眼。說不定抑郁終将成為曆史。
總而言之,暫且不說蒲薤白性格怎麼樣,王曜華是真的願意給商陸的審美點瘋狂點贊,并且想要深度挖掘一下這麼好看的人是從哪兒找來的。
挖掘的結果并沒有讓他覺得很舒适,他隻覺得蒲薤白這哥們兒童年經曆太慘了。
太慘了,這孩子從小死爹死媽,還都是冤死、慘死,好不容易被領養了,養父沒幾年也自殺了。好不容易在學校裡有了朋友,朋友腦子還不正常。即便是腦子那麼不正常的朋友,蒲薤白也沒有輕言放棄,結果則是被渣男拖着下海,三級片随便挖一挖就能找到一兩部高清□□。
十七歲的蒲薤白被警察抓進去,眼看着就要被判刑,開庭時娛樂圈的星探陽起石請來律師幫他辯護,以無罪結論被當庭釋放。自由的空氣還沒呼吸到肺裡,就被陽起石圈住了脖子,拎到娛樂圈繼續被資本家壓榨價值。
查到這些背後的故事的王曜華長長地歎了口氣,那之後再去回憶蒲薤白看向商陸的眼神時,心裡又有了其他的感慨。
說不定對蒲薤白來說,商陸也是他的救贖吧。
在黯淡無光的人生裡,突然出現了一個理性至上的天才,也許最初相遇的時候不那麼通情達理、不那麼溫柔體貼,但正是那份單純打動到了他,讓他明白世界不光隻有惡意與壓迫,讓他相信也有人可以用最簡單的思想、活出最精彩的一生。
而經曆過悲慘童年和曲折的青春期的蒲薤白還沒有被打垮,恐怕是因為他也擁有溫柔和強大的内在,這個發着光的靈魂也許同樣照亮了商陸陰暗了二十年的内心角落。
那麼,他們的相遇,是一種非常難得的相互救贖啊。
一旦想到這一點,王曜華就覺得,今晚的煙花甚至都不如商陸與蒲薤白的相遇要絢麗。
他站在樓頂上望着被煙花照亮的天空,感覺嚴寒不再刺骨,反而有一種沁人心脾的清爽。
想到一直以來商陸都對當初那個為了接近自己而假裝和商陸交往的女生耿耿于懷,想到商陸那些小心眼兒和嫉妒心,王曜華決定親自去吓唬一下蒲薤白,讓蒲薤白主動和自己保持距離。
想到曾經那些因為和自己關系太好而被女朋友懷疑出軌的男同事的經曆,想到伴侶之間起初最難保持的平衡感,王曜華又決定在商陸和蒲薤白兩個人面前主動對高昂示好,讓他們盡管放心自己不會和他們當中任何一人發生暧昧。
美好的東西站在一旁去欣賞就足夠了,王曜華就是喜歡觀察這世界上美好的一切,無論是市井階級的小确幸,還是金字塔頂尖的高風險愛情。
“有意思的事情變多了啊。”他笑着俯瞰城市夜景,自言自語着。
“什麼有趣的事情?”34層樓高的天台上,王曜華聽到身旁不遠處傳來另外一個人的聲音,吓得他渾身一抖,差點兒沒把握好平衡。
他驚魂未定地扭過頭,看到距離自己三米左右的樓頂小斜坡上,有個人正背靠斜坡坐在那裡,悠哉悠哉地看着天空中接連不斷的花火。
王曜華有些遲疑地向那人靠近了些,這才确認了對方是誰:“老大?”
坐在斜坡上的張航懶洋洋地和他對視了一下:“晚上好。”
“……你怎麼,你也是來看煙花的嗎?”王曜華打量了一下張航的衣着,總覺得看着就很冷,讓他忍不住想要打哆嗦。
将近零下十度的天氣了,好歹也穿個厚一點兒的防寒服吧,真的。
“不是,碰巧了。”張航伸了個懶腰,“你是來看煙花?”
“是啊,應該是海河那邊在放,我怕等我過去那邊兒就結束了,所以找了個可以爬上平台的高層。”王曜華回過身看了看通向平台的那道門,他來的時候也納悶兒為什麼那道門今天沒有鎖。
原來是提前有人來到這裡了。
“今年煙花管制得不嚴,但北京還是不準放,沒想到隔壁的城市放得這麼熱鬧。”張航維持着他們之間不鹹不淡的對話。
王曜華一直覺得自己和這個人有說不清的距離感,倒不是說他們之間關系不好,但關系似乎也隻是停留在同事這個層面,他很難從對方的微表情中看出對方真實的情緒。
如果說情商是王曜華的天賦,那麼讓其失效的,就是張航了。
“今兒可是大年初二啊,老大怎麼不在你老婆的娘家呢?”王曜華站在張航身旁,并沒有繼續低頭看着對方。
“思琪娘家的人喜歡打麻将,我不怎麼擅長,所以出來散散心。”
“你老婆也沒跟你一起出來?”
“她身體不太舒服,很早就睡了。”
“感冒了?”王曜華稍稍低頭,餘光确認着張航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