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續斷想過商陸會找些借口來把同性戀這個“污名”洗清,想過商陸會用謊言來讓範建國背負誣陷的罪名,但他不曾想過商陸會承認。
這個年輕人……莫不是腦子有問題?
還是說這人沒有看出來自己反同?還是沒看出來自己的地位?還是沒明白得罪了自己會有什麼下場?還是根本沒有把自己放在眼中?
不管是因為哪一種可能性,聞續斷此刻都已經被商陸這種不按套路地出牌方式打懵了。
一旁聽着商陸在中企董事長面前公開出櫃的常山和韓建濤也懵了,目瞪口呆的茫然感完全不亞于聞續斷和範建國。
商陸滿不在乎地繼續說道:“我們去年公開公正,也把消息彙報給了媒體和粉絲,親朋好友全都知道我們在一起的事實,所以我一直都不是很理解為什麼依舊有人認為我們的關系隻是傳聞。”
常山幹咳了一聲奪去大家的注意力,但他幹咳之後還真被嗆到了,咳個沒完。
頭腦發麻的韓建濤隻能下意識地幫他的老朋友拍背順氣,想要說點兒什麼來拯救氣氛,但他甚至想不到自己應該拯救什麼,也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去拯救。
聞續斷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要不人都說真誠是最可怕的武器呢,面對這麼坦誠的商陸,聞董意識到自己但凡說一句刻薄的話,都會顯得自己水平過低。他深吸一口氣,假裝平靜地點點頭,每點一下,腦子裡都會迸發一個想法。
這個商陸是同性戀,肯定是沒辦法得到薛家人的認可,要是這小子繼續這樣不溫不火倒是無所謂,但萬一真的走得更高了,那麼薛家人肯定會怪自己沒有最開始就把他的氣勢壓下去。
但是老常家看起來是打算把商陸培養成他們的好兵,恭派的人想必會用盡辦法将商陸推上高層,壓制老常家絕不是簡單的事。李常委也許是個溫和黨,但常老頭兒可就激進了。那老頭兒三個兒子有兩個都在體制裡做大官兒,又是軍又是警,拔槍就是幹啊。
合着自己無論是認同商陸還是不認同商陸,未來可能都沒什麼好日子過。
既然如此,那就沒必要為了現在這點兒面子來給商陸什麼好臉色了。
聞董的表情逐漸嚴肅起來,重新看向商陸的時候,眼神裡都帶着指責:“你是公衆人物,自己的特殊癖好怎麼能公開給群衆?你有沒有想過這件事的負面影響?你還是太年輕,年輕人就總覺得世界是圍着自己轉,隻顧着眼前,隻顧着當下。你看待問題還是不夠深刻,不夠宏觀,這樣下去闖不出什麼名堂,我以長輩的身份勸勸你,很多事情你都還需要再三思。”
“聞董,”商陸也料想到了對方的這個反應,這種時候如果慌了神的話會顯得自己很沒有底氣,所以他控制着表情,盡力讓眼神溫和下來,“曾經有位很有名的律師說過一句話,‘要愛具體的人,不要愛抽象的人’。我當初不理解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在曾經的我看來,世界上的人是可以按照一定規律分類的,天才、普通人,男人、女人。”
這種暴力的分類方式讓聞續斷的心裡十分堵得慌,在他想要反駁的時候,商陸搶先一步繼續說道:“小時候的我覺得這世上大多數人都是那麼的普通,他們會在看到我用炮仗炸碎了小鳥的時候暴露出非常多的情緒,有的興奮得跳腳,有的害怕得大哭。他們的無能在小時候的我看來簡直是不可理喻的,無法解決一件事情的時候,就會暴露自己的情緒,做出一些毫無邏輯也毫無用處的反應,隻為了保護他們自己的心情。
“逐漸長大,逐漸認識了些比我更強的朋友,我突然意識到也許在那些比我更強的朋友們眼中,我也是一個無能的人,正如我當初看着普通人那樣。但事實并非如此,事實上,這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有自己的個性、經曆和能力,是絕對不可能用一個抽象的概念或者分類來定義或評價的。
“教會我這一點的人,是我的愛人。起初我也和大多數異性戀一樣,認為自己根本不可能和同性發展出多麼深刻的關系,起初我也把他規劃進普通人這個分類裡,按照普通人這個概念去理解他的一些行為。但我發現他的很多行為我都理解不了,後來甚至不理解我對他具體是抱有什麼樣的期待。
“他會在北京零下十幾度的深夜裡穿着單薄的衣服跑到馬路上尋找喝醉到暈死在花壇裡的我,會在夏天蚊蟲正有活力的時候蹲在草叢裡隻為親眼确認失聯的我是不是還活着,會在所有人都不把我當回事兒的時候陪着我一起跑步、陪我住院。這些事情發生在我們剛剛認識的那段時間裡,那時他工作很忙,明明是無心顧及别人的事業巅峰期。
“他的這些行為,如果用理性來判斷,其實并沒有給他帶去什麼好處,我一直以來給他帶去的隻有麻煩。但他似乎不這樣認為,甚至還說早就習慣了生活中多點兒麻煩。他受到過大多數人一輩子都不可能受到的傷害,失去的永遠比得到的要多,很多不可理喻的災難都集中在他身上,那是換做别人早就該崩潰的人生了吧。
“但是他沒有擺出任何受害者姿态,沒有心理創傷,偶爾還會自我調侃,說世上估計沒人比他更倒黴了。就是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最一開始被我劃作普通人那一類的人,打破了我被禁锢的思維。”
商陸短暫停頓了一下,确認着在場所有人的表情,發現除了張航和王曜華之外,大家似乎都陷入了沉思。
八成有的人真的是在思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有的人隻是單純想着自己說這些話又有什麼深意吧。
至于張航和王曜華的從容感,恐怕隻是因為他們的智商高于其他人,所以思考一件事需要花費的時間很短很短,短到可以忽略不計。
這世界真的很不公平,為什麼擁有高處理器的他們偏偏要去向下兼容呢?
曾經商陸是不理解的,但現在,他意識到這世界上擁有比财富、權力、真理還要更加有價值的東西。那種東西光是用智商的話很難獲取,即便是偶爾截獲,也品味不出其中的韻味。
那就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每一個具體的人所做的每一件具體的事,是他們那些人做那些事的過程當中所出現的每一個不合理的行為。
驅動那些行為的,是獨屬于人類的感情,這才是他們作為種族而誕生的意義。
所以眼前的這些執着于權力與地位的幹部們,恐怕已經喪失了最強而有力的一部分天生的力量——
愛與情懷。
商陸根本不怕的,有什麼好怕的呢,即便是失敗了、慘敗到名聲掃地,他也有别人搶不走也毀不掉的東西。
他的底氣是蒲薤白給他的。
“所以說,聞董,我恐怕沒辦法成為不仁不義的混賬,當我意識到這世上每一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的那一刻,也就不想再用一個概念去統一論述了。至于您口中的‘看待問題不夠深刻、不夠宏觀’,恕我直言,這又何嘗不是一個抽象的論述呢。實際上您也不知道該怎麼為自己反同的觀點來論述,所以隻好用廣義的詞組來批判。
“那麼我是不是可以認為,其實在您内心深處看來,同性戀也并不是不應該存在的呢。隻是功成名就之人迫于無形的壓力,而不得不去屈服于自己本來就不認同的觀點。”商陸說完,拿起手邊的沒有标簽的酒瓶,為聞續斷斟滿。
之後他舉起瓶子仔細看了看瓶身,發現上面甚至沒有标簽被撕掉的痕迹,這才搞明白這些高官們是怎麼逃過限制高消費這個環節的。原來是跟廠商有直接的聯系,把不會流入市場的一批産品運到這裡來供大家品嘗。
不得不說走到這個位置的所有人,都還是擁有他們鑽空子的智慧的。
又不得不說,人們還真的是喜歡鑽空子啊。
“年輕人,口才很不錯。”聞董摸着酒杯,若有所思地盯着商陸,“商陸,好,我記住你了。”
“哈哈,聽您這個語氣就像是出門打算聯系幾個打手把我拖到小巷子裡直接揍死啊。”商陸開着玩笑,端起酒杯喝了小口,“不過怎麼說呢,能被聞董記住,我也感到十分榮幸。”
聞續斷也冷笑了一聲,然後轉移了話題:“你剛剛說的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商陸歪頭一笑:“我以為範導肯定已經告訴您了,我愛人曾經也是小有名氣的演員,被戛納電影節最佳男配角提名,到巴黎參加過走紅毯的活動來着。對了範導,是不是您當初還打算找我家薤白拍電影來着?”
範建國下意識地擡手擦了擦冷汗:“就算是現在,我也有這個想法。但……”
“我聽說是一部講鋼琴家的劇本?那薤白很合适啊,他鋼琴也彈得很好。”商陸向前突進了一步,他這主動的樣子吓得範建國都想要連連後退了。
“鋼琴可是高雅的愛好啊,我家小女兒是職業鋼琴家,經常向我抱怨鋼琴講究的細節太多,到如今她都需要每天練習十個小時,才能保證在音樂廳演奏的時候發揮出實力。”聞續斷摸了摸下巴,故意嘲諷,“範導這部電影要是拍,好說歹說,也要找個專業鋼琴家來吧。鋼琴家的氣質和外貌都不錯的,拍藝術片還是要有真實感。”
這話簡直就是在說蒲薤白的氣質和外貌都不合格。
一直都沉得住氣的商陸在聽到這句話之後瞬間火冒三丈,本來是輕盈地握着酒杯的手,突然青筋都暴起來了。
常山把手放在桌子下面用力掐了一下商陸的大腿,然後笑着應付聞續斷的這份看似無意的冷嘲熱諷:“要是真的能走運成為範導這部電影的候選,那肯定是要加強彈琴這方面的訓練的。鋼琴家也不全都是天生就成為鋼琴家,二十幾歲彈琴的人也不是這輩子沒有可能登上音樂廳。”
“臨陣磨槍也隻能模仿個大概,高雅的藝術需要窮盡一生去感悟,不是人人都有那種能力。如果表現不出靈性,那電影豈不是大失敗嗎?哈哈,不過大家都為這個過去的演員感到惋惜,那可能他的演技是被認可的。但是高雅的氣質可不是能用演技來糊弄的。”聞續斷也意識到了自己一諷刺那個叫蒲薤白的,商陸的表情就不再那麼淡定了。
這個小發現讓聞續斷安心了不少,他剛剛在聽到商陸語氣平靜的長篇大論之後,真以為對方是個無懈可擊的政客苗子呢。不過現在來看,即便是這人真的有參政的實力,也還是有很緻命的弱點。
一直沉默的張航又一次插嘴道:“嗐,聞董也是把藝術神話了,所謂的藝術也不過就是以創新和表達為主導的人類活動或創造,通常旨在表達情感、思想或者觀點。這其實是非常主觀的東西,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理解,這才是藝術的魅力所在。一味将其歸為高雅,那屬實是過于狹隘了。”
“那麼不妨問問範導想要表達的藝術是什麼吧。”聞續斷有點兒咬牙切齒地說着。
範建國再次擦了擦汗,這下他不想表達高雅都不行了:“說到鋼琴的話,那确實是高雅……嗯。剛剛聞董也說,鋼琴家需要一生的練習才能靠近真正的藝術那一水平,這其實也是為什麼把鋼琴歸為貴族樂器的原因。不是人人都有那個實力摸到好的琴、接觸優秀的老師,也不是人人都有足夠豐富的精神世界和物質世界,讓其可以不顧一切的專心練習。”
言外之意就是蒲薤白出身貧寒、半生坎坷,根本就是跟“高貴的鋼琴”無緣。
商陸一邊聽着範建國的這番話,一邊在腦海中回憶着曾經和薤白一起回到薤白養父家裡的時候、在書房看到的那架鋼琴。
那鋼琴是薤白的養父買給薤白的生父的,商陸記得清清楚楚,薤白的生父家境貧寒、十幾歲就到工地打工,酷暑之際趁着大家都在乘涼的功夫,一個人跑到工地附近的垃圾場,坐在那架被人遺棄的破鋼琴前,虔誠的演奏着不成調的曲子。
隻有高貴的人才能彈鋼琴?
他現在就真的很想掀桌子大喊一聲“去你媽的貴族樂器”,很想用饅頭塞住範建國的喉嚨。
常山和韓建濤都已經意識到商陸已經忍不住想要打人了,他們現在很慌,除了拉住商陸的手腕之外,想不到别的什麼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