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建國歎了口氣:“你知道嗎我今年六十四了,努力過今年,就是圓滿退休。”
“把這麼重要的信息告訴我,不覺得有點兒草率了嗎。”商陸稍微側過身,背對薤白的樣子像是為了用身體擋住範建國的視線,讓對方沒機會看到薤白哪怕隻是個輪廓。
“不告訴你,你不是也照樣查得到嗎。”範建國露出無奈地笑,“你可知道圈子裡都是怎麼在背後評論你,大家都覺得你這樣用高科技來控制所有人的命運,這種行為非常不講武德。但是我們都忍了,因為多說一句,就會被你毀了。站在你身邊的人都覺得你救了很多人,但你救他們的同時也毀掉了很多人。你就覺得你的作為百分之百正義?所有統治者,都認為他們的暴行是正義。”
範建國說着,表情嚴肅了很多,沒了一開始讨好的笑容,也沒有畏懼。
但是這副表情,在商陸看來,簡直如同敗者的無能狂怒。他其實還可以繼續折磨範建國,當着這麼多人的面,陰陽怪氣兩句,甚至都不需要計謀,就能讓範建國無法安享晚年。
商陸可以,但是他沒有。
他仔細想想自己一路走來,已經遇到太多讓他感到憤怒的人了,但是每一個都被他的憤怒制裁了嗎?沒有。
商陸不知道這究竟是因為薤白在自己身邊所以中和掉了他的戾氣,還是自己原本就是這樣的人,他為每個人的過錯感到憤怒,但又沒辦法因此忽視每個人的長處。
想着,商陸舉起酒杯,這一次不為敬酒,單純是自己想喝:“範導演,你還是讨厭我們對吧。”
範建國咬了咬牙,沒回答,但用沉默表示肯定。
“那我怎麼可能放心讓你和薤白合作。”
“工作是工作。”
“話說得挺好聽,工作是工作,但你不還是照樣因為自己的喜好來選擇演員、拒絕演員嗎。”
範建國也端起酒,一飲而盡,過後臉上帶着醉意,說:“這部電影遲遲不拍,就是因為在我看來蒲薤白是最合适的主演,沒他,我也不想拍,我甚至找不到平替。他去試鏡那天,老實說就連他彈的是什麼我都忘了,但是那個神韻我怎麼都忘不了。我不知道他當時想到了什麼,還是說演技什麼的,反正在那麼多來試鏡的人裡,隻有他不像是來試鏡的。”
說完,範建國朝商陸擺了擺手:“喝多點兒挺好,有些話說完,明天醒了就忘了。電影的offer我叫人發出去了,其他配角的檔期也很容易調整,他們都等着一部爆紅的機會。”
“範導演。”商陸眼裡也有了醉意,“我是真的看過您導演的電影。”
“我信,你是個中國人,就肯定看過。”
“我也是真的覺得很好看。”說完,商陸也學着範建國的模樣朝他擺了擺手。
“你這個人,得是叫我這心裡頭多矛盾……”範建國唉聲歎氣,“要是下定決心恨你到底,那也許心裡能舒坦點兒。”
“也許能也許不能吧。”商陸喝完這杯酒,把身子徹底轉回薤白那邊。
範建國舉着自己的空酒杯離開,走的時候跟迎面過來的蔡曉萍打了個照面,他停住步子,回頭看了眼,發現蔡曉萍就坐在了他剛剛坐過的位置上,也開始找商陸攀談起來。放寬視線的話,他能看到那一桌的每個人身邊都粘着一兩個資本家。
努力了一輩子,也沒能擠進那一桌,範建國想着,自嘲般笑了起來。
蔡曉萍來找商陸的時候,商陸看起來還沉浸在剛剛和範建國的對話當中。她沒有直接打斷商陸的思考,而是安靜地給他倒了杯酒。
商陸看着再次被斟滿的酒杯,回過神:“節目你也去當觀衆了啊。”
“每次我都會收到邀請函,每次都不去而已。”蔡曉萍笑着說,“不過這次商總給我了不得不去的理由。”
商陸沒有看她:“别找了。”
蔡曉萍沒有說話。
“你父母,親生父母,别找了。”商陸不知道還能再怎麼說。
蔡曉萍沉默了一會兒,緊接着安靜地說:“所以節目上那個對視,不是我的錯覺。我是來自興甲村嗎?”
商陸搖了搖頭:“很多小孩兒的信息都找不到了。”
“也就是說,有可能,但不一定。”蔡曉萍若有所思了一陣,“但是……”
“雖然找不到你的父母,”商陸打斷了她的但是,從手機相冊裡翻出來王翩然的照片,猶豫了一下,“但是找到了你的妹妹。”
蔡曉萍嘴角僵住,看起來像是在極力抑制着什麼。
商陸把照片發給蔡曉萍:“挺聰明,騙了主犯很多年,一直沒放棄争取自由。她長得跟你挺像的,仔細想想說不定各方面都跟你挺像的。”
蔡曉萍看着照片裡的女孩兒,眼眶瞬間濕潤,她扣放手機,深呼吸了一下:“她多大?”
“二十歲。”
“叫什麼?”
“王翩然。”
“這是誰給她取的名字?”
“她自己。”
蔡曉萍的眼淚沒有繃住,她用手指輕輕帶過眼淚:“她有自己給自己取名字啊。”
“據說前二十年一直被叫寶妞兒,她是在被逮捕之後,才跟警察說,希望可以給她登記王翩然這個名字。”
“被……逮捕?”
“她差點兒槍殺了我們最重要的證人,順便槍殺了四名警察。”
蔡曉萍嘴角微微上揚:“不愧是我妹妹。”
“……她不是喜歡殺人,麻煩你控制一下你那變态的笑容可以嗎。”
“哈哈,我隻是在欣賞她的堅決,為了自由,她甚至不關心誰是執法人員,誰是害她的人。”蔡曉萍認真看着照片“她會被判刑嗎?”
“辯方律師的意思是她從出生就遭到囚禁,從未接觸過社會,不理解自己的行為是影響了社會治安,所以國家有義務重新教育她做人。也就是說,判刑,但是緩刑,首先要讓她接受最基本的義務教育。難辦的是她已經成年了,所以福利機構不收,也很難找到好心的社會人士資助。”商陸真話和謊言摻和着說,想要看看蔡曉萍會是什麼反應。
“很難找到好心的社會人士嗎。我怎麼聽說商總出資為全國有相似身世的小孩子構建了一所特殊培育機構呢,千萬為單位的吧。”蔡曉萍也在觀察商陸的反應。
媽的,從哪兒走漏的風聲。商陸在心裡罵了一句,随後咋舌一聲:“啧,我不算好心社會人士,就單純錢多得燒心。”
“哈哈,那麼我也,我不是因為心中向善,隻是覺得一個人寂寞,想找個妹妹給我養老。”蔡曉萍重新拿起手機,将王翩然的照片保存下來。
“還有件事我覺得應該告訴你……”商陸見對方已經有收養的打算,于是追加了句,“王翩然,有個女兒。聽說是客戶原本要兒子,結果是女孩兒。王翩然騙村長說女兒是死胎,但實際上是她求接生的那個人幫她把孩子藏起來了。”
“還有這回事?”蔡曉萍的雙眼再度放出光彩。
“所以,王翩然不想放棄女兒的撫養權,但她現在沒有扶養能力。這是個挺好的切入點,你可以先去見見那個小孩兒。”商陸再發了一張照片。
“啊,這是……”蔡曉萍愣住了,因為那個小女孩兒就是被央視高調宣傳的海報當中薤白抱着的那個小孩兒。
“現在很多人在争這個小孩兒的撫養權。”商陸看了看會場的其他地方,“但我很難不去想,他們收養這孩子是不是出于其他目的,福利機構也這麼想,所以到目前還沒有人真的能領養了她。是你的話,我可以去和福利機構的院長說一說。”
“……商總。”
“唉,你能不能别一口一個總了,不是說了叫我商陸就行嗎。”
“我可能沒有什麼能回報你的。”
“我們把話說明白,也不是說你就一定能拿到撫養權,畢竟考慮到你身上那些前科。”
“關于這一點……”蔡曉萍摸了摸腕表。
這個小動作很不常見,商陸開始觀察起那款表,這麼看的話,那塊兒勞力士在蔡曉萍的手腕上多少顯得有些粗犷了,商陸感覺那好像是面向男士的款式。
“我可以告訴你一個有關橋文亮的事。”蔡曉萍說完,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但不能是在這兒。”
商陸瞬間酒醒:“時間你挑,地點我挑。”
“好。”蔡曉萍給他發過去一個時間。
商陸回給她一個地址。
兩個人互相幹了手裡的那杯酒,然後道别。
“喝多了,想去廁所……”蔡曉萍前腳剛走,商陸就靠在薤白肩膀上,撒嬌說着。
“去個廁所還得彙報?”王曜華不解風情地吐槽。
但是薤白卻很寵地說:“我看着你去,防止你尿在外面。”
商陸朝王曜華露出得意的表情,然後靠着薤白一起朝洗手間的方向走。
他們沒走多久,王曜華留意到一個看着有點兒眼熟的人尾随着那兩個人一起去了廁所。“是叫什麼來着……”王曜華嗑着螃蟹腿,喃喃自語,“啊對,沈峰。”
“什麼沈峰?”常山正巧走過來想跟王曜華聊兩句,結果聽到對方嘴裡念叨的名字。
“就是那個作家,作家沈峰。”
“我知道沈峰是誰!我是問你為什麼想起來他了?”
“哦,看到了,他剛才跟着商陸他們去廁所。”王曜華聳了聳肩,“你們男的也喜歡結伴兒去廁所啊?”
常山立刻又站起來,朝洗手間的方向趕去。
“嚯,廁所聚會。”王曜華叼着螃蟹殼兒,目送常山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