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桐隻道宋靜娘有被蒙騙的可能,褚行一也不多思,就認定了般對宋靜娘施以同情,被那憐憫又别有意味的目光一直盯着,宋靜娘受不了迫不及待地要解釋道。
“家逢巨變,妾身遭受打擊不小,但面對易三戈,妾身這腦筋還算清醒,不存在被其蒙騙受辱之事!”再沒有眼色也能聽出的嚴肅。
褚行一點頭朝宋靜娘尴尬地笑了笑,視線立即飛瞟到了雲霄上。
且不理褚行一這點小動作,一個敢于直面血海深仇的形象的确能讓人豎起大拇指一服,但是宋靜娘這番嚴正有力之态,聽着不像是說自己勇敢冷靜,倒像是在撇開易三戈這個仇人泛泛而談。
琢磨一下這裡面蹊跷,不難指向了這個“仇人”所含的真實性。
姜桐合計,有兇手易三戈親口認罪,亦有尾九郎這個證人佐詞,這釘在鐵闆上釘釘的還能一個一個再拔下來麼?
這沣縣裡頭風谲雲詭,耳聞目睹之,有時也不一定為真,看宋靜娘從踏進小店就開始暗暗醞釀出口的真相,此中必有大浪。
封直視線有些陰冷地掃過,當即便問她:“易三戈膽大妄為,對你父都能殘酷殺之,那怎會待你如此寬容還同你妥協?”
換而言之,就是他易三戈幹嘛留着你個後患牽連不清?
話有點難聽刺耳,然而作為此個“後患”的宋靜娘還真沒法反駁,後槽牙咬緊又松開,宋靜娘默默将話提到嗓子眼下。
“行一也有點困惑,雜皮三是殺人者可理解,可夫人又說他是救人者,這是從何而起啊?”褚行一跟冒着個嗓子問道。
單是這麼問道沒錯,但是宋靜娘都說了她從中因此而苟活,顯而易見,救得自然是她宋靜娘啊!
可是這樣疑問又來了,救?殺?又救又殺?到底是哪樣?
褚行一天真無邪這一問,又将局面攪得有些淩亂起來。
宋靜娘沒回答,幹脆就憋着個嘴巴,她看向姜桐,意思就是你若有想問的也一并了吧。姜桐笑着輕捂了捂嘴角,然後轉過身去,掂起一盞茶水自個慢慢小飲。
破牆口下影影綽綽,破堂空下等着人聲回答。
須臾靜默,隻看宋靜娘緊掐着指尖,嘴裡斷斷吐說道。
“諸君之疑問,是妾身嘴拙沒有解釋明白,還有與易三戈的關系……實在是,此中事件牽涉複雜。今日在此,如若諸君不嫌,便聽妾身仔細道來。”
挺起膽子接受封直的審視,宋靜娘雙手顫顫作揖,嘴裡不敢停下片刻。
“妾身忍下這滅門之仇與易三戈往來,是因為妾身知道,在我宋家遭受的這場悲劇中,易三戈不過是供人使喚的靶手,幕後真兇……妾身要說,此人與馮縣令關系匪淺諸君信麼?”
宋靜娘瞪着個大眼,那裡面有着同尾九郎相似的憎惡指望,一樣跟馮縣令相關,讓姜桐和封直一瞬間心中都有了答案。
馮夫人。
“噢,也不能這麼說,畢竟馮縣令身邊之人多了去,一個,兩個,又或許,馮縣令自己也摻和其中呢……”
兇手不止一人,且聽宋靜娘這意思,那便都是馮家之人了。
馮府裡頭有嫌疑的,除了馮夫人外,也就是馮縣令了,但在外面能算得上馮家人的,姜桐心想,還有那位遠在少陽縣的餘縣令呢。
“當然,空口無憑,妾身笨嘴拙舌,絕對沒有誣害馮縣令本人之意。”特意摘出來強調,反而顯得馮縣令更有嫌疑了。
封直哪能聽不出來啊,同樣是針對馮家馮縣令控訴,單論謹慎這點,尾九郎這便比不上了。
禍從口出嘛,誣告陷害官員這罪責不小。
宋靜娘繼續說道:“有關此人,易三戈親口對妾身承認過的。”
“顔甫,馮府的顔大總管,同樣也是馮縣令的貼身大護衛,就是他,在背後支使易三戈對我宋家痛下殺手!”宋靜娘一口铮铮咬定,但這蹦出來的名字實在令三人當頭懵圈了一把。
完全不曾意料,此人是誰?
“顔甫?”褚行一裝模做樣似回想。
“是。”宋靜娘堅定地重重點頭,“易三戈死了,好在他生前早将證據保存了下來,還有他手底下的小弟心腹,也都見識過顔甫,并非隻有妾身一人之言。”
克敵制勝,一招斃命,宋靜娘想得周全,可她不知道李家莊一場劫難,死了太多人,跟着易三戈那些小喽啰屍骨大抵都開始爛了。
“馮府總管,貼身護衛,此人還真是馮縣令關系匪淺……”淺淺回過神來,封直一下便明白了宋靜娘的用意。
此人姓甚名誰不重要,反正跟馮石溪相聯便行,既然動不得馮縣令,那便從他的身邊人入手,馮縣令的貼身護衛是殺害宋縣丞一家的兇手,這個消息一旦坐實再傳揚出去,馮石溪這個縣令的名聲豈能好過。
此計啊,甚妙甚毒!
再看向宋靜娘,封直審視眼神下又多了幾分犀利。
宋靜娘沉着個脖子醞釀再道:“關于馮家姐弟之事,那荒淫無恥之行徑都是妾身空口捏造的,妾身有錯,也是因為恨,因為所有禍端都因這姐弟二人而起!”
“馮縣令将他這對兒女保護得極好,外人都知馮家公子病弱不見人,其實不然,病弱歸病弱,關鍵此子真實情況遠不止如此,半身不能自理,一塌糊塗……這樣說吧,就是個白癡!”
馮府之秘,一句白癡,便挑破了馮縣令掩藏許久的傷痛,這種感覺令宋靜娘心下有些陰暗地痛快。
“呃,夫人這話好生直白……”褚行一忍不住提醒,其實他想說的是粗俗,沒必要為了他人之錯破了自己的修養。
宋靜娘冷冷地笑了一下,“公子想要個明白,妾身自然是要說清楚點。”早在編造那惡毒謠言之際,她的修養便已通通敗盡,為了報仇,宋靜娘什麼都豁得出去。
姜桐轉過身來,餘光一瞥旁邊閑人:“是啊,少點拐彎抹角,有什麼便說什麼,坦白直率,這也……節省各人時間嘛!”
一邊要着坦白直言一邊又來含沙射影,這話裡有話的,褚行一無奈地摸了摸厚重的臉皮,唉!就差指着他鼻子說了。
封直倒沒覺得有什麼,不過時間這一點,确實要加緊了。
“要真如你所言,一個不能自理的白癡,這樣的人,如何成得了你宋家不幸之禍端?”反問宋靜娘,封直豎起耳朵倒願聞其詳。
“秘密之所以是秘密,便是因為它絕對不可告人,被我宋家撞破了它,他們自是要趕盡殺絕。”擡手拭去漫出的淚水,宋靜娘眼内彌散着一股悲意。
她這話換到馮家癡兒來說,意思就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封直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瞥,決定就先将獄下見聞擱置一邊,聽眼前這個真正的宋家人講下去。
“彼時馮縣令還是郡府馮長史,谯川郡下向來也有其名,家兄外出遊學路過亦想去拜谒一番。那馮家小娘帶着她那白癡弟弟偷溜出來,路中遭險,家兄這時巧合遇上,便挺身而出伸手拉了一把,明明是于他馮府有恩,卻是兄長倒黴的開始!”
“長史夫婦不勝感激,尤其馮夫人,待妾身的兄長那可是熱情過火,私底下還想招他為郎婿,兄長百般推辭,一回家中便立即與嫂嫂完了婚,世事難料,哪知馮長史來到沣縣變成了馮縣令。”
句句不說馮縣令,可句句都不離馮縣令,宋靜娘語氣咬定在這三個字上,任誰都聽得出掩藏在平靜底下的切齒之恨。
宋靜娘捏緊掌心,緩了半口氣:“新縣令秉正為民,父親是也甘願襄助其下,他待妾身的兄長亦然賞識有加。與馮府往來,便這樣一日複比一日。”
“那時我尚不知情,隻覺得新到的縣令一家都是極好之人……”
“阿母與馮夫人相處睦然,我同湘湘一見如故,嫂嫂一旁執筆生花……”一副美好的畫面凝聚在眼前。
姜桐可以清楚地看到,因為這份真情實感,就寫在了宋靜娘的眼中,有對過去怅惘懷念,亦有回不去地憎恨。然而封直一道眼色碾下催促,隻在倏地間,這些過去便被一片堅毅取代。
宋靜娘寒毛抖擻,打起精神瞬間說道。
“一日尋常,馮夫人邀約過府品茶,嫂嫂外出祈福順道便先至了一步。妾身與母親緊随上,然而正要動身之際,他們府上卻派人遞來了消息,說是嫂嫂身子勞累不适,恐半路受了驚或有早産血崩之象。阿母一聽心急得突然暈倒,我忙得分身乏術,便暫時留在了家中。”
“可萬萬沒想到,隻是一會兒工夫,這又傳來消息,說胎兒已死,嫂嫂受了刺激又血崩不止,其命恐休矣……”
“……兄長趕到之時,嫂嫂就剩了半口氣,兩人都未說上半句,人便沒了。”一屍兩命,宋靜娘這一點不曾撒謊。
封直說道:“婦人生産,本就兇險至極。”半隻腳進了鬼門關,這誰都說不準的事兒。
“嫂嫂身體一向無虞,自有孕以來脈象平穩固健,怎會因一點驚吓而至如此!”宋靜娘打死不相信。
“我後來問了随行的下人,一路根本沒遇見什麼驚吓,一落地馮夫人便将嫂嫂熱情迎了進去,兩人相談甚歡,後來也不知道說了什麼,嫂嫂情緒突然激動起來,便至引發腹痛。他們府中有最好的疾醫,明明什麼都不缺,若能反應及時,怎就讓人活活血流而死,沒有一點生機!”
馮府待人如此,當叫宋家人心下又恨又氣,真真寒心。
“最不要臉的……”宋靜娘呵氣緩緩:“我宋家未先過問,馮夫人反倒大張旗鼓又哭又鬧起來,指道嫂嫂命薄該有如此,指責是我宋家未能将人保護好。”
“這般無恥行徑!阿父阿母被說得極是内疚不已,可恨我竟也聽進了這番鬼話,大家都沒能及時注意到兄長的異常,待到發覺之時,兄長,兄長抱着嫂嫂已經……”
宋家新婦難産而亡,宋家公子以身相殉之,一前一後此情此心,這在當時沣縣城内人盡皆知。
所有人都在感歎宋家公子之癡情,宋氏夫婦鹣鲽之情深,卻無人在意宋家新婦血淋淋的屍體死得有多悲慘。
宋家之痛,隻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一連遭受如此沉痛,你們便就決定離開?”姜桐問道。
“不!”宋靜娘搖頭矢口:“嫂嫂與兄長在馮府上死得不明不白,豈能離開!妾身生于沣縣長于沣縣,父親半輩子心血耗盡于此,故土之情血肉之軀怎能割舍?再說,即便有人要離開,也不該是我宋家。”宋靜娘眼下深恨直指馮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