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疏忽,而且是馮石溪明擺擺刻意為之。心思不正,就是這麼拐彎一小步,便造成了宋家滿門血禍。
“郡主,有什麼話請直說了吧。”馮石溪抹去眼角悔恨,他明白的,這番下不會無端提及到宋縣丞的。
姜桐低頭笑笑,輕聲拂開一舉掃開了四面空氣之沉郁。
“對宋家所遭無端之血禍,馮縣令此刻再清楚不過。人死不能複生,縱有悔恨死人也是聽不見的,宋家如今還有一個活口留在,我想這一點,應該要讓馮縣令知道。”
聽得姜桐此言,馮石溪瞪大了老眼,“郡主,郡主說得當真?”
“宋家小女宋靜娘。”姜桐平靜地歎了一口氣:“易三戈留了其一命,她這三年來無時無刻不想要報仇雪恨,如今我把她請來,她人就在馮縣令的府上。”
“活着,還活着一個,竟有這般……”馮石溪渾身寒顫發起,眼底湧現出是有高興也有害怕,那個一貫挺正的脖頸此刻卻彎了下去。
他這是不敢面對宋家人啊!
“我這将她請來與馮縣令見上。”看了下封直未出反對,姜桐目無表情說道,立刻吩咐給了孫縣丞。
“勞煩孫縣丞。”
此時聽得宋家還有活人在世的消息,孫縣丞亦然震驚,來不及細想人在何處,踉跄地自個應聲接了下去。
宋靜娘早料見到旁人見她若見鬼的表情,一路走來已經能自若自處,除了面對尾九郎之時掩不住的厭惡。聽了他三年來哭泣泣的什麼可憐遭遇,宋靜娘隻覺這人就是活該,他們家早與這個白眼狼恩斷義絕,這厮竟敢還打着宋家名義糾纏不清,可真要氣死她了!
“宋家如今可就剩下我和宋妹妹兩人,我們該是同病相憐,一起把矛頭對準仇人去,這下到了馮石溪老巢内,妹妹莫再為往事不值得置氣了啊。”
眼瞅着踏進馮府大門,尾九郎一下掙開左右看守,竄到宋靜娘耳旁勞心費神地叨叨勸道。
宋靜娘不待見這厮,但他這話說得有幾分道理,真正的仇人是在馮府裡面,萬不可在尾九郎身上意氣用事。
“嘿嘿,宋妹妹是個聰明人。”知道宋靜娘是聽進了話,尾九郎極會看人臉色:“宋妹妹既與郡主關系匪淺,你可要一定牢牢抓住……哎哎,宋妹妹記住啊……”
還想再湊近嚼舌根的尾九郎,可惜這下話沒說完便被粗暴地拖走了開,留下一嘴唾沫。
宋靜娘不予搭理,嫌惡地轉過身去,随行小役待她很是尊敬有禮,可是這如今真讓她邁進這埋葬了至親血肉的血腥大門,她實在惡心得想吐。尾九郎那點都算不得什麼了。
忍住哆嗦欲嘔的嘴皮子,宋靜娘不怕丢臉,但她不能給郡主掉了面子,尾九郎的舌根子胡話還是留在了她腦海内,讓她攀上郡主麼?她如何敢奢望……
馮石溪怔怔地聽由面前漢陽郡主的決定,不容置喙,這根本沒得他反對的餘地。
“當面賠罪,這樣……也好。”宋家還有人活着,他應該感到慶幸才對,可給他馮家忏悔的機會說不定也能留一線生機。
畏縮的頭頸又逐漸豎起,此刻馮石溪完全想開,一摒卑微之懦态。
“馮縣令不必将所有罪過都攬在自己身上,該是你承擔便承擔,不是你的莫要強行,縱然是親身兄弟,你也代替不了。”
就論個人心性而言,姜桐其實還挺佩服此人,一介布衣,一個出生于罪籍之人,成長環境之艱苦,這麼些年從底端辛苦爬上來又能幹脆地舍棄毫不猶豫地再跳下去,就看馮石溪處理事情冷靜之果敢,便已勝過常人大半。
當然了,沒有這份強韌心性,馮石溪也不可能從往昔勞役之艱苦活下來,同時還要背負着家族之興望。
沉重啊,這太沉重了,這重量讓他每一步都走得艱難無比,每一步無不要付出比旁人十倍百倍之努力。當馮石溪終于走到世人眼前,上得上官之賞識,下得民心之愛戴,深受同僚官吏們之敬重,可以說他成功了吧。
馮石溪卻變得更加小心翼翼患得患失了,因為這成功不是他一個人的,他所付出之努力不過才僅是這條所謂成功道路上的零星半點,他這腳底下堆砌可是馮氏代代之骨血,這才能讓他強壯紮根地站起來。
一步步,吸食爹娘的血肉,踩着兄弟姐妹的屍骨,馮石溪一刻都不敢忘記。
“代替一詞于馮石溪沒有意義,因為我們,本就是一體。”自出生便被拴好的命運,他認了,不會逃避。
“大哥犯下之事,就是馮石溪之罪。我和他一起死。”
馮石溪痛徹心扉,這是一個早已定下的結果,死了也好,他們兄弟二人也不必時時刻刻擔驚受怕了。
生死不離……好感動的兄弟情,好是厚重又令人欽佩的家氏門楣,可是馮石溪這樣對妻兒也太不公平了!
姜桐胸中忿忿冒起,欲行開罵,可内心深處卻湧上一股無力,終是拖着她沉默了下去。
來自血脈之捆綁,這是讓人心甘情願又不得不去做的一件事。
“詛咒啊,詛咒……”馮石溪閉眼,突然想起易三戈死前噴薄之言,說得還真挺貼切!
姜桐擡眼打量着朗然天空,這份寬闊,這份空曠,這份無邊無際是她最之向往,可是現在瞧着怎麼讓她有了一絲迷惘呢?
柔光細碎揉進她的眼中,也揉進封直眼眸中,不見幽幽,可見是那般清澈,清晰地映出了姜桐的身影,好像他也不解呢……
“咳咳……”地下傳來一陣響動,可聽一道粗聲小喊道,不知是小四還是小石。
姜桐轉眼低下,正是馮翠河迷糊着雙眼,快要清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