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位沣縣縣丞本分盡職,他何曾與人争鋒出頭過,我們宋家何曾霸占半分,公家之事由縣令一人做主說了算,你們馮家還想要鸠占鵲巢,馮縣令眼裡就這麼容不下嗎?”
一聲聲之質問,猶如一根根尖針,跟着宋靜娘之痛恨深深地紮入了馮石溪的脊梁骨,叫他不能再硬挺了起來。
真可憐啊,在外聲名響當當的馮縣令居然淪落至此,被一個小女子指說得毫無反駁之力。
宋靜娘應該看得解氣,可她心中就像被難受框住了五髒六腑,已經釘死了,怎麼都不會舒服。
“沣縣對你馮府來說不過暫留之地,你們大可以搶走父親的功績,踩着往上爬就是了,為何還要取之性命,為何一條生路都不肯給我宋家?這般斬盡殺絕,對我宋家是有多大仇恨呐……”
若說餘氏的悲戚哀壕叫人肝腸寸斷,那麼宋靜娘之沉痛便直接讓人哀莫如心死。
隻看她站此單薄一人,背後卻是宋家滿門屍魂,太凄涼了。
作為受過宋縣丞恩惠的沣縣老人,孫縣丞等之對其憐憫自然要比餘氏馮家多得多。
馮翠河此時卻道:“并無仇恨而言,遇上我,隻能說你們命該有一劫。”
聽聽這都什麼狗屁話!沒有悔過也就罷了,怎麼好就一副天經地義的模樣。
“你……你!”宋靜娘手腳一陣痙攣,整個人無力地滑到了地面上,
馮石溪拽緊其手腕:“大哥,小四求你别說了好麼……”
“我說錯什麼了?”面對小弟投來的懇求,馮翠河撇頭不聽,那額頭上的皺紋一根根好像都帶着刺頭,将馮石溪的雙手铮铮彈開。
他自己也被摔了出去,在地上滾了一圈後,身下又重新坐立了起來。
“昔年皇帝無情,隻聽個人好惡便将我馮氏滿門盡數沒罪流放,遇上這份無端降臨的災禍,我們又能說什麼,還不是隻當命劫到來,命該如此啊!”
一扯到家族往事,馮翠河便是憤恨難平。
“簡直歪理!”宋靜娘聽不明白他嘴裡講什麼東西。
“你這怎能相提并論?”姜桐可聽不下去:“你先祖因言行過失而給家族招了罪禍,此乃實在之罪過,宋家何其無辜,被你盯上了,你分明就是故意發洩己私之欲,莫非你是把自己當作皇帝了,生殺予奪,想你所想了?你大膽!”姜桐嚴肅地瞪緊雙眼。
“不不不,郡主明鑒,馮家絕無二心……”馮石溪吓得連忙找補,以至慌不擇言。
“噢,那你們就是心有怨恨,對皇命不滿,對大梁律法不認咯?”
姜桐看出來了,馮石溪這個大哥的确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一個極端的憤世妒俗者,怨天恨地,因為自己家族所遭之罪,而生遷怒從而撲殺比他更弱小之人,嫉妒又扭曲的心理!
沒用的東西!
姜桐深深地鄙視一眼,是處無形之中來自上位者的一種不屑之藐視,姜桐不會想到,她這樣輕飄飄的姿态示下,卻給了馮家兄弟倆重重一擊。
“馮家不敢……”馮石溪整個人如同出了竅般。
馮翠河繃緊了全身,疼痛壓他,眉心直接激起一層戾色:“你是個什麼郡主?嗷,漢陽郡主是吧,皇恩厚愛下的郡主啊,好好好,我馮翠河就是對皇帝不滿,就是心存怨恨,如何,叫他來再抄家滅族啊,我們馮家反正都要死光了!”
“大梁建平年間,天下戰事剛剛平息,民生維艱正是國之不易,可咱們這位天驕成帝卻撂挑子甩下,自封住高閣,帶起一小股子驕奢淫逸之風。”
“各地小有怨言紛紛,天下賢者名士冒死相勸,成帝呢?”
“一手聽谏納言,一手大肆網羅天下名士,打擊前朝名流世家,什麼言行犯了忌諱,這隻是一個籍口,他要把我們通通殺之。先祖良言勸谏,便是遭了此禍,你說說,我馮氏一族做錯了什麼,那些賢者大名是做錯了麼,多少世家名士被他冠以莫須有之罪過而處死……”
深埋百年之怨恨,馮翠河今日勢必要将其發洩出來。
大梁初定期間,這确實一段黑暗不堪之事實。當時朝局未穩,民心未平,各路宵小蠢蠢欲動,确如馮翠河所言,死了很多名士清流,可死了的也不止有他們,文臣武将,諸侯王表,等等牽扯亦不在少數。
“殺孽太多,成帝啊早就迷失了本心!”一口呸下,馮翠河膽大直接地表達了成帝之鄙夷。
馮石溪勸不動了,便也任他而去,周圍小人哪裡敢聽這些,宋靜娘退身往後,她不想再與馮翠河這樣争辯掰扯了。
“哼,你們一個是郡主,一個是使君,深受皇恩眷顧,都恨不得趕快将我碎屍萬斷吧,啊!”
生怕自己死得不夠慘,馮翠河可着勁頭挑釁姜桐和封直。
可是這面無表情的兩人,沒有一聲搭理他,從馮翠河清醒所見至此,封直這個使君都沒正面回他一眼。
在衆人眼中看來啊,封使君可謂是将高傲展現的淋漓盡緻。
姜桐不會同一個瘋子争論長短,她卻有幾分可憐馮石溪,痛苦這般……
造孽啊!
嗯?那是什麼眼神!
馮翠河誤讀了姜桐眼中可憐,大有生氣喊道:“虛僞!虛僞!你們都是如此!”
“式微之際說可容天下賢者百家,待到功成之時,我們這些手無寸鐵的儒生便是頭一個被砍殺的,大坑一埋什麼都沒剩下,都逃不過悲慘的下場,就連姜,姜姓一族也不可幸免!”
“平原姜氏呵,世代經學名門,天下士人推崇之向往,多麼清貴顯赫呵呵呵呵。”
積郁在胸中多年的抑郁,馮翠河今日是要拼命了一吐為快,嘴裡胡妄,居然扯上平原郡姜家來說事。
姜桐手心攥緊,斂容正色,目光登時一冷。
馮翠河自個呵呵冷笑個不停,他道:“亂世之危放下身家,跟着成帝打天下,定江山,成就大業,可到頭來呢,到現今僅剩一門薄弱居然要去依附那粗鄙武将,真是丢了士人骨氣!”
“大哥!”馮石溪此番驚醒,大聲喝道:“不可胡說,姜氏先祖乃是我馮家尊崇之大賢,是天下名流之首,大哥怎可以如此不尊不敬,怎會這般不分青紅皂白!”
“馮家大哥,看在你和馮縣令的關系上,這些話我可當作沒聽見。”孫縣丞言義威脅道,一反往常行事之懦态。
說道成帝不見反駁,怎提一個姜家便就這麼急哄哄地跳出來呢,這是個什麼怪事?
實乃是關乎這姜家地位之特殊。
姜家世代清貴,其名聲地位,早盛于大梁建國之前,即便處亂世之中,亦是不可撼動之名門。所以在之大梁天下之影響,自然不必多說了。
而今世下的姜偃中,也便稱之姜公,也乃是當今天下讀書人之典範,清流之首,姜家比之以往再不濟,這豈能是任人随意诋毀的。
“姜家,如今也就剩下一個老頭子罷了,待他一死,姜家還剩下什麼了?……”馮翠河态度依舊,根本不顧衆人乃至親弟的怒視。
“對對對,人家還是聲名顯赫權勢滔天,可那還是他姜家嗎?背靠着将軍府的重權啊,跟皇帝做了親家也好啊,就是忘了本,祖宗都不要了,昔年之姜氏,那般鼎盛之家族,這後代兒孫一個不如一個。天家無情,擅長便是卸磨殺驢,瞧瞧如今人丁稀薄之散,姜家遲早完蛋!”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都是一樣的下場啊……”
馮翠河擡頭望天,脊背直直地順倒在地,在失去焦點的雙眼中,遠空亮光肆意橫行。
“真是……不可救藥!”孫縣丞指着人重重哼道。
馮石溪多年積攢下的好人緣,就馮翠河此番言行一出,算是給他敗盡了!
侮辱皇室威名,咒罵朝之重臣,唾棄高門士族,就那些崇拜姜偃中的文人士子一人一口唾沫就得給他淹死了。
誰還敢顧念馮縣令之舊情?誰還敢與馮家有之牽連?
馮翠河此舉,真乃是把自己把這一府之所有人逼上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