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德叔的密友欽叔決定要為他守靈三日。
“我們兩個都是老派人,唯有這樣令我安心。”
宋棺輕輕笑了聲,“那我就當提供售後服務,陪你守這第一晚啦!”
燒給德叔的金元寶,欽叔總是添了又添,眼中萬般不舍,即使已經同那個躺在棺木裡的男人攜手度過了二十幾年,對他的情意還是深長不斷。
“我聽說如果對世間還有留戀,死者的靈魂通常會在第一日晚上回來,你賣棺材的,聽過這種說法嗎?”
“不止,我聽說很多種不同的說法,也有說如果走得安詳,靈魂直接去了天國,也未必會留在人間打轉,是那些心底還有怨恨的鬼魂才會停留。”
宋棺本是講來安慰欽叔,誰知他苦笑了下,語氣比起剛才愈發哀傷了,“那他一定會回來!要是知道我有多自私,他該有多怨恨啊......”
“剛才戴白色栀子花胸針的黑衣女人,是姓商的那一位吧?”欽叔問,“我聽說她沒收阿德的支票。”
“嗯......”宋棺當然知他說的是誰,但腦裡邊回想着,剛才她有戴胸針嗎?是栀子花形狀的嗎?
“栀子花是阿德鄉下故鄉最常見的花,她有心了......”
“其實......我見過那女人,德叔拜托你和商小姐找的那個......”
火盆内雖是小火,剛夠将紙燒成灰,但被火光熏了一夜,欽叔的眼睛像充血了一樣,瞳孔周圍全是深紅血絲。
“我先是聽到一些街坊鄰居說,有個女人想找阿德,說是他鄉下找過來的。我聽他提起過,自己在鄉下有個未婚妻,明知會辜負她,卻隻敢在信裡面向她說明......”
“阿德重情,他雖然不愛那個女人,但是耽誤了她,阿德心中始終放不下。我知道,如果被那個女人找到阿德,不論如何阿德會照顧她一生一世。或許不是以丈夫同妻子的身份,但是兩人的關系就無法割斷。”
“所以......你去找過她?”宋棺問。
“沒......我這一生最大缺點是懦弱,我不想阿德見她,但我自己也不敢去找她。被我找到我又能說什麼呢?她明知阿德不鐘意女人,阿德已經在信裡跟她解釋了,可她還是找到香港來了......她放不下,我又怎可能有資格叫她放棄。”
“我隻是在我們原來租住的樓下見過她一面,她找到我同阿德的住處了,那天阿德出門了,我剛好回家,看到她在樓下同管理員傾談。不知道管理員說了些什麼,她沒直接上去等阿德,反而告訴管理員說她過幾天再來。”
“阿德那天出門......是去找地方搬家的......那時他還沒在和鳴街開鋪,原來我們租的地方太貴了,我們打算搬去其他區。”
“所以我就同阿德說,不如搬遠些吧,搬到郊區,省多些錢攢本來開鋪......就是那幾日,我們就搬走了,阿德沒見到她。”
“我也是這幾年阿德患病之後才知道,原來他比我想象中更重情誼,更放不下那個女人,他死前最大心願,是想找她的墳墓出來......她找了阿德這麼多年,最後還是先走了,阿德不過是想去她墳前磕幾個頭,我卻連這點事都沒法幫他實現。”
“其實這兩年來我也在找,阿德找過私家偵探,我卻隻敢瞞着他自己另外找人幫忙,但始終沒找到。你知道嗎?”欽叔笑着問宋棺,“我也是這兩年才體會到,原來在香港這種人口密集的地方要找一個人出來,是非常困難的事。她當時就快要見到阿德了,是我阻攔她了......”
“你說,阿德該多怨恨我啊!是我令他走都走得不安心,是我令他死了之後靈魂還在世間停留,心願不得償。”
說着,欽叔啜泣起來,宋棺聽過許多人哭,其中男人也有不少,但欽叔實在哭得悲戚,那幾聲低低的哀嚎中交雜着悔恨、深愛、痛苦與自責。
宋棺擡頭去看牆上德叔的遺像,不知怎地感覺他的五官都更凄苦了些,笑中含傷。
“其實她并沒收到德叔的信......”思量許久,宋棺終于還是開口說,“信被她父母截斷了,她來香港的時候,并不知道德叔的取向。”
欽叔聽聞之後哭得更哀痛了,負疚感令他直不起身,一張臉幾乎就要藏進火盆裡去。
宋棺想去扶他,手在他背後半空停留,鼻尖也有了幾分酸澀,猶猶豫豫地又說起,“......她說她打聽到德叔住在哪裡,本來想找過去......但是同時打聽到一件事,原來德叔不鐘意女人,她跟了德叔幾天,發現他身邊已經有人陪了......”
“她後來沒再找上來,不是因為你們搬得太遠,而後來德叔同你一直找不到她,也不是你們不夠努力,是她本身不想被找到。所以......别太怪責自己了,兩個重情的人,若真是有緣分,又怎會被其他人阻斷。”
欽叔非但沒平複,這一刻好似壓抑了很久的情緒終于得到釋放,将心中的哀傷完完全全哭了出來,整個靈堂湧動着他的哭聲,來回激蕩。
宋棺忽然記起商商這天晚上問他的話,“她隻盼望死後能由我幫她盡興一次,連這樣你都看不過眼嗎?”
再看看身旁的欽叔,如果不能哭這一場,他對德叔的愧意如何能抒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