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棺卻在身後小聲說,“我去過那間寺廟......侍奉長明燈的......”
商商似帶着幾分怒氣,緩慢地轉過身來看他。
“我還看到......在旁邊的庵堂......有一對夫婦的靈位内,安放了一座沒有姓名同照片的骨灰壇......我猜,裡面是空的,它屬于某個還在生的人,某個......随時預備自己有可能會死的人。”
眼見着她眼中的怒火越來越旺,終于她問,“你找人查我?!”
“我是關心你!”又自覺講得過火,宋棺将音量收低了些,“這幾日你了無音訊,實話說我真是無從确定你的生死!我也無心查你,隻不過以我的職業,經常都要出入寺廟同庵堂,而碰巧吉士又同我提過......你有供奉長明燈,我便多留意了些......”
“我同吉士,是擔憂你的安危......”
商商稍稍避開視線,隻問他,“香港一連落了幾日雨,那兩盞燈......還安好嗎?”
“安然無恙!”
“那就好。”說完,商商又準備離開。
宋棺沖到她身前截斷去路,比起剛才更加坦率情急,“那個無名氏的骨灰壇,是你預備給自己的!”
“你預備将來離世之後,就叫人把你的骨灰與你父母存放在一處,對嗎?”
商商不答,隻聽他自言自語一般。
“我以前不懂,為何你從來不怕?你做得這行,就知道仇家一定很多,有些甚至恨不得你死,但為何你從來不懂畏縮?其實你一早做了準備,準備自己随時會死,卻也不惜以此為代價去實現你心中的事業!”
“可是到底值得嗎?”宋棺試着靠近了些,“你可知為人父母,見到自己的子女明明還在生,還有大把青春,卻為自己置備一座空的骨灰壇,會有多痛心嗎?你父母在天之靈......看得到的......”
他足足等了幾分鐘,都不見商商應她,她眼中的情緒複雜難辨,似乎被人戳中痛處,又似乎很快掩藏下去,露出些些防備。
“你在宋家豐衣足食,應該未嘗過肚餓的滋味,對吧?”
“你明知宋老爺不喜歡,卻堅持以賣棺材為生計,看來你在宋家的生活都算得上自由,對嗎?”
“那你知道被人徹底鉗制,完全不能有自己的喜好,沒有一絲自主可言,是怎樣一種絕望嗎?”
“你們平日去教堂,接受聖水的祝福,是一滴?兩滴?那你能想象被蒙住臉,然後被潑上幾十盆水,是什麼體驗嗎?”
宋棺聯想不出,她說的這些與剛才的話題有什麼交疊,卻在一句句問話間,越來越強地感覺到她的強勢。
“庇佑所那些孩童,從來不被準許吃飽飯、喝飽水、睡夠覺。”
“他們不可以有自己的喜好,自己的思考,就哪怕是一件玩具,都不能自由地選擇,從來隻能接受神父的安排。”
“當他們以為自己已經足夠聽話了,就會被帶進毫不見光的密室,被麻布蒙住一張臉,承受潑下來的數不清有多少滴、多少盆的所謂聖水,隻因為神父認為,他們體内有惡魔,需要靠聖水驅魔!”
“你以為我不顧自己的安危,都要令神父受到報複,是出于自負嗎?出于我無稽的喜好,鐘意以報複為事業?”
“我是為了那些孩童!”商商的語氣愈發堅硬,“那些孩童本來有愛惜他們的父母,也許不至于生活闊綽,但在父母身邊吃苦都是福,卻淪落成神父用來發家的工具!”
“他們本來是各具天賦的孩童,因為獲神偏愛所以與衆不同,卻因為神父想要成就一番事業、想扮演救世主的角色而被從父母身邊帶走,從此惶惶不得終日!”
宋棺被商商的言語逼退,商商卻逐步向前。
“那些孩童的父母,到今時今日都還以為是自己不夠小心,才令親生子女走失,有些直至進了墳墓,都還在被内疚折磨,如果他們在天上真的可以看見,知道子女有這樣的遭遇,又會有多痛心呢?”
“我一定要讓神父受到懲罰!我要叫他跌入地獄,叫他受層層鞭打,叫他永世不得再次為人!”
像是發誓一般,商商的目光決絕,看着宋棺說,“有沒有你的助力都好,我都一定會這樣做!”
宋棺杵在原地,望着商商慢慢走遠,她穿黑色尤其顯得身形高挑,令她漸漸消失在眼界的背影如同一道毫不眷戀塵世的鬼影。
忽地又發覺,商商愛穿長度及腳的衫裙,使得她行走的步幅帶有幾分鬼魅。
刹那之間宋棺打起冷顫,他記起大雨停電那晚,他在鋪頭撲打飛蛾,手裡捏着的是商商早前遺落的高跟鞋。
當時曾有一道鬼影在門口閃現,帶着微弱難察的香氣,待宋棺回頭,所見隻有黑不見影的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