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
哭着喊着要跳樓的男人,頭頂沒有死亡預告,樓底圍着很多很多的人,許多小孩都吓哭了,他安慰他們,“别害怕,他不會跳樓的,他是騙你們的。”
他拍着胸脯,“真的!你們相信我。”
“你這孩子真惡毒!”有人聽見了,啧啧搖頭,“人家都跳樓了,還被惡意中傷,哎,也不知道父母是怎麼教的!”
“他沒有爸媽!”
“喲,是孤兒啊,怪不得有人生沒人教!長大怕不是要成社會渣滓喔。”
他漲紅着臉,“我沒有,他就是在騙人!他不會死,他頭頂沒有字,他——”
他被奶奶抱走了,奶奶緊緊捂住他嘴,回到家關上門,拿過雞毛撣子重重抽他小腿,“說過多少次,不準再讓别人知道你會看見亂七八糟的東西!要你當個正常人……”
眼淚包在眼眶裡,他沒有哭,哭了奶奶會更生氣,打得更疼。
半夜他爬上椅子,趴在小小的窗口,等了一會兒,那個跳樓的男人果然醉醺醺哼着歌走過。
他眼淚終于掉下來了,小聲說:“我沒說謊,我有爸爸媽媽,他們隻是消失了,我也不會成為社會渣滓……”
後來奶奶也消失了。
給他留下了一張存折,一共存了83479.65塊。
再見奶奶,是接到電話喊他去認屍,冷飕飕的過堂風吹開了那條白布,露出的枯瘦腐爛的臉,還能看出死前遭受病痛折磨的痛苦。
工作人員說,“她在附近橋洞生活了一段時間,前幾天有人晨跑路過發現她躺地上,當時就死很久了。”
他沒說話,也沒有流淚,牽緊奶奶烏青僵硬的手,更應該說是骨頭,被烏青僵硬的人皮,包裹着的一節毫無生氣的骨頭。
他第一次沒被奶奶甩開手了。
也第一次無比憎恨他的怪異。
假如他不會看見那些預告,奶奶不會恐懼被他看見死亡預告獨自離開,一人孤零零地迎接死亡。
那一天,他剛攢夠錢,給奶奶買了一對帶絨的漂亮皮手套,窗外又冷又大的暴雨,同此刻一樣。
江骛目送女生走進狹窄的胡同,身影融進黑暗,直至看不見了,他收回目光轉身。
就在這回頭的短瞬之間,餘光忽現一道強烈到無法忽視的身影。
冷雨裡,男人全身黑,撐着一把鮮豔的紅傘,高大模糊的身影自遠處走來,趟過黑暗潮濕的水泥路,光影昏暗,男人側臉在紅傘下劃出一弧冷冽鋒利的白光。
忽然男人停住了,紅傘靜止,大雨落下乒乒乓乓,似傘面綴滿了大小不一的閃亮珍珠。
他臉稍側,往江骛的方向看來。
隔着密集的雨簾,江骛瞥見半隻黑得沉穩的眸,他看到那把紅傘是有年代感的竹節手柄,也能看到純金的傘頂,男人的臉卻異常模糊,七八步的距離,像隔霧看花,如堕煙海。
江骛長睫微低,朝着男人禮貌點了一下頭,錯步離開了。
他身後,那既沉又穩的腳步聲片刻後繼續,不疾不徐進了胡同。
從車站到江骛的家,還需一段路程。
護城河對岸,老火車站四周拆得殘垣斷壁,四通八達的鐵軌縱橫交錯,卻也在時間洪流裡逐漸蕭條,除了貨運,隻一趟便宜綠皮火車還在載人。
這輛橫跨兩省的慢火車,全程幾百公裡,總共停靠21個站,清晨四點發車,下午七點回來,沿途農民就靠這趟火車,跨省賣蔬菜水果賺些差價。
離公交站不遠有個臨時菜市場,搭着五顔六色的帳篷,支一張桌子便可買賣,大多是賣菜,不過郊區沒大商超,也有人批發日用品,廉價玩具來擺攤。
下着大雨,菜市場零星亮着燈,零星幾個買菜人,泥濘地面是踩得七零八落的瓜皮菜葉。
江骛繞開狼藉,走向熟悉的攤位。
今天降溫了,今晚除了下飯的碗香,他還要煮一鍋熱騰騰的豆腐湯。
帳篷頂挂着一隻小燈泡,嫩豆腐還很新鮮,江骛要了一塊,挑了幾個小杭椒小紅椒,又去了隔壁豬肉攤。
橘光照着案闆的幾塊豬肉,全是挑剩下的部位,勝在肉質還很新鮮,也便宜。
江骛認真挑了一塊瘦肉相對算多的五花肉,遞給了老闆。
老闆熟練裝袋,放到秤上說:“今兒來挺早,沒去兼職啊?7塊3毛,抹零7塊吧。”
江骛付錢接過袋子,突然瞥見地面有一盆小白蝦,想到家裡那隻不速之客,他問老闆,“一、二兩小白蝦賣嗎?”
老闆第一次見買二兩蝦的,她笑着說:“賣,多少都賣!”
又付了小白蝦的錢,江骛提着袋子往菜市口走,路過賣日用品的攤位,他想起牙膏快沒了,便走了過去。
他用薄荷牙膏會辣嘴,好一會兒才翻到一小支佛手柑牙膏。
老闆說:“5塊。”
同時突兀尖銳的鳴笛劃破雨夜,老闆蹭一下起身,踮腳伸脖子直往對面瞧。
暴雨連天,黑漆漆什麼都瞧不清,唯獨鳴笛聲連聲不停,聲聲急促。
老闆破音了,“是火車站!好像出大事了!”
江骛耳邊充斥着男男女女的尖叫——
“火車還不停,救命!”
“嗚嗚,奶奶我害怕!”
“别擠我,要死了!”
“司機快停啊!”
暴雨傾盆,火車的輪緣脫離内側鋼軌,擦出打鐵花般的火星急速前進,轉瞬沖出老火車站,直奔遠處的空明長橋,即将撞上護欄摔落進海!
大雨噼啪砸着菜攤的帳篷,江骛沉沉望向遠處——
密密麻麻的黑紅字體死亡預告,在雨夜擠成了3D馬賽克,多到模糊看不清了。
蒼老無助的求救哭喊不斷鑽進江骛耳朵,那雙淺棕的瞳仁,在暗夜與橘光的相互映照下,變成了濃郁的黑紅色。
注定死亡的人,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