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玉玦與瑤禮并身立于塔檐之上,仰面望着仿佛已然超脫三界之外的水居。
呈上的梨水居并未伸手來接,喃過言天的名字後便再不出言語,甚至連垂于身側藏入衣袖的手指頭都未動一下,那姿态好似萬物皆空萬事已休再無他可去可歸之處。
淨玉玦隐約猜到藥天差他跑這一遭的原由,便放下包裹拿出一隻梨送入瑤禮手中單臂抱他起來擅自近前去,托起水居的手道:“水天,離。”
瑤禮懂事,将梨放上水居的手心也道:“梨。”
自手上而來的氣息順着臂膀的血脈奔向胸腔,沿途所經之處皆因此驟然回暖能覺寒冷。這兩股氣他認得,也曾于失去光芒深陷混沌不辯清明時無限懷念過,絕不會錯認,絕不會淡忘。水居按捺下猶似風暴呼之欲出的心緒,喉頭上下滾動過幾回才問道:“你方才說你叫甚麼?”
淨玉玦如實答道:“淨玉玦。”
啪,手中的梨被水居猛然捏碎了去:“《淨法玉身訣》,他們還是做了。夙重未有稱謊,當真有未至之時……”
瑤禮被水居動作吓到,立刻收回手去轉頭看向淨玉玦。淨玉玦側目朝他笑笑以示寬慰,末了擡頭看向水居繼續道:“未至之時是何物?”
“您不知道?”水居稍有驚訝後便又鎮定下來,“是一則預言,關于您與蒼彌與三界的預言。夙重果然沒有将事實告訴您。”
淨玉玦無奈笑笑,歎道:“三界之大,竟是無我可逃之處,隻要不牽連旁人便好。梨已替藥天帶到,我們該回去了。這地方冷,我家小子待不慣。”
“且慢。”為了留住淨玉玦他竟不由自主跨出一步從塔尖上下來,“且慢。那則預言是說——神有亡而不亡,以珠玉成身,結善緣,淨天下,歸位三界之主。這淨天下便是指——”
“走了。”淨玉玦打斷水居的話擡手懶揮了衣袖,“水天留步不送。”
淨天下指的是什麼難道還需要旁人特意言明麼。
水居立刻又道:“我還有一事。”
淨玉玦轉頭時瞧見瑤禮正看他,便擺出無可奈何的模樣朝他抿抿唇,問水居道:“您請說。”
水居上前半步來頓了片刻,才一改先前冰冷疏離的語氣低聲道:“我想再探一探您的氣息。”
“我的氣息?”淨玉玦尋思片刻心下裡道是興許徒弟懷念師尊想再以此來緬懷曾經,便往前伸出手掀開衣袖道,“您随意探。不過前些日出過些岔子,戎弱暫且被道天與弁天封住,許是無法與您相通。”
“無妨的。”
水居嘴角稍許翹了翹,顫顫巍巍往前伸出雙手小心試探着,僅憑傳來的微弱藥草味去辨别淨玉玦身處之位。他指尖纖細泛白,觸上淨玉玦手臂後便不住顫抖,因心有敬意不敢過于親近的緣故使得緩緩而上的動作猶似暮年老者的蹒跚,格外遲緩龍鐘。
“是他……是他……”
指尖觸碰之處所傳來的神息當中蘊藏着令水□□思暮想的熟悉,原以為已是徹底忘卻不再魂牽夢繞的心緒再因這份熟悉而被點出波紋。昔日之情之景之彼此陡然生煙,自胸腔湧向每處身骨與發膚,滿滿當當皆是有關于回憶、有關于他。唯有此刻周身起暖變得不再畏冷,亦不再畏世間一切。
“倘若我未有剜去這雙眼睛,想必今日見到您時定會更加欣喜。可若這雙眼睛還在,我又無顔面對你。”水居不禁雙手握住淨玉玦的手貼向額頭,嘴角淡淡勾起笑意,“我還從來未有如此大膽過,或許正是托了雙目不光明的福。”
不知何故,眼前水天的模樣叫淨玉玦心中泛出一絲憐惜,繼而不由自主擡起另一隻手撫上他頭頂,柔聲道:“讓你受苦了。”
水居驚詫愣了愣,似有哽咽應道:“可否以真名喚我一聲?”
“水居。”
“啊……”
一旁瑤禮見得他們如此,心底下不知何故總鬧不舒服。以往玉子兒雖與淨玉玦親近且常向淨玉玦撲來抱去,卻從不曾讓瑤禮覺得胸口發悶過,而眼下水居對淨玉玦的态度始終叫他恨不得上前去擋在淨玉玦身前拍掉水居的手。無暇尋思其他,滿腹唯有讓淨玉玦的目光立刻看向自己這一個念頭,瑤禮已然再聽不清他二位的言語,默口忍下上前去的沖動慢慢往後退。
塔有七層摔下去許是會死,可瑤禮笃定淨玉玦會接住自己。
倘若淨玉玦能接住自己,則表示在淨玉玦心中他勝過一切,是最重要的唯一——他一面後退一面盯着淨玉玦如此尋思着。
身後瓦礫傳來細碎的碰撞聲,是瑤禮在動。莫非是亭涵這小子覺得冷了?淨玉玦心懷此念轉頭去看,正巧見得緊閉雙目的瑤禮退至塔沿最後一步,繼而一腳踩空倏然往塔下掉。
隻心中大喊了一聲亭涵甚至等不及張嘴發聲淨玉玦便沖向塔下伸手拽住那混小子抱在懷中平安落了地。塔沿的瓦勾住他的衣擺撕下一片來,于他落地許久後才化作雲煙散去。他緊緊抱着瑤禮一直未松手,背上竟是因後怕而起了一層薄薄的細汗:“幸好我有留意你,不然你掉下來還了得。”
瑤禮也怕,偷偷在淨玉玦肩上蹭掉眼淚道:“腳、腳下打滑了。”
淨玉玦長歎一聲:“下回記得出聲叫我,萬一我沒留意可怎好。記住了?”
瑤禮點點頭:“記住了。對不起。”
他赢了。
塔上的水居此時也飄下來:“小師弟還好麼?以前明明不是這般笨手笨腳。”
淨玉玦将瑤禮放回冰地上道:“還好,隻是受了些驚吓。”
水居聽得,安心點點頭:“那便好。”
“水天此後有何打算?”淨玉玦又問,“還要繼續留在變怃山麼?”
踟蹰半晌水居才開口:“或許到了該離開此處之時了,我想去看看……别涯。”
“言天在彼海盡頭的降瑞湯池。”
“我……知道。”
淨玉玦牽起瑤禮的手:“那我們便先回了。”頓了頓,繼續道,“我住浣甯山上,水天得空可以來坐坐,我煮好茶恭候。”
水居愣了愣,微微笑道:“一定。”
言音有落,自淨玉玦與瑤禮腳下生出袅袅冰霧相互纏繞将他們托起。霧得以凝結成雲,載着來者匆匆又離去。水居仰面送他們走遠,于原地又獨立多日才終于向海面邁出第一步。先前他駐足停留之處裂開條細縫,喀,動靜微不可聞,故而走向彼海的水居并未察覺由那裂縫之下冒出的一點綠意。
他凜然向前,眉上冰霜漸化,衣衫被海風吹出了顔色——水天之淺缥染于衣擺。浪不及他身,尚且相隔數裡便逐一安甯下來匍匐于他腳下,隻在他落下步子時驟然成冰,又于他過足後複水而融。
便是這般徒步行了三年,他總算踏入彼海之境至得無名山。
無名山下立有一道形銷骨立的身影薄衫褴褛,在大風底下顯得搖搖欲墜。正是别涯。他在水居踏入彼海時便已有驚覺,遂早早下山來站在岸邊上等,親眼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自己面前。
水居終于走上岸來,腳下依舊是即現即離的冰足印。他看不見别涯,也并未努力去嗅他氣息,直至即将走過時别涯喚了他一詞名字方才停下來向聲而顧。
言多哽喉萬語盡休了許久,彼此心中皆是多番思忖該如何開口才不枉費時隔九千九百多年的再次相見。
“過得好麼?”是水居先開了口,愁腸輾轉千百回後所問出口的也不過是最尋常的一句話。
“你呢?”别涯臉上的神色并未因此有絲毫緩和,反倒是皺起了眉頭。
水居再次緘口不答,片刻後才道:“我見過淨玉玦了,這回是他給我送的梨。他帶着名叫亭涵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