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來,洌滳再未每日跟于蘇方身後出門散步過。他有意避着蘇方,便是不小心遠遠碰了面也立即轉身躲開去。蘇方瞥見張嘴想叫住他,隻是踟蹰了片刻竟就再見不到他影子。
這二位間定是吵架鬧了不愉快。小妖們皆是這般議論,聽得潮湆心中莫名松快許多。
便于這日洌滳在院中與蘇方無意碰見後轉身逃回木屋叫他又獨自往林中去時,潮湆拿了盤中幾塊糕點起身至得木屋外,敲了敲并未關上的門才入内。
洌滳合衣背朝外側躺于榻上,聽得敲門聲扭頭見是潮湆來了,方才坐起身來道:“你以往都不願進這間屋子。”
潮湆近得榻邊去,抓起洌滳的手将糕點放入他掌中便退開兩步,道:“你以往也不這般鬧脾氣。同蘇方吵架了?”
聽得蘇方二字洌滳雙肩微微顫了顫,随後蹙眉捂住嘴将臉别向一旁:“并未吵架……”似是嘟囔的話語落下,他長長歎口氣将糕點接二連三塞入口中憤憤嚼着,兩面腮幫子鼓得猶似擊鞠。
潮湆笑他,索性盤腿席地坐于他跟前仰面望着,眉帶情意道:“也好,蘇方與你我不同,本就該對他敬而遠之。仙君默許他住下更是不該,長此以往他必定遭妖身上的瘴氣侵蝕。你今後也不要與他太常來往,免得害了他。”
洌滳咽下糕點忍不住咳嗽了兩聲:“可他還天天往困獸谷跑,險些被吃了仍是不長教訓。”
“他險些被吃了?!”潮湆略有些訝異,“莫非你……帶他進谷了?”
洌滳被問得愣了愣:“也……不算。”末了他想起雙鼓齊鳴事便是忽然不自在起來,片刻後才擡眼看向蹙着眉的潮湆問道,“潮湆,非得是雄與雌才可麼?”
潮湆頓了頓,反問道:“你想說甚麼?”
“男子之間便不能為伴?男子之間……便不能有相思?”
“你以前……”潮湆詫異得張大了嘴,卻是覺得喉嚨被人掐住一般透不過氣來,“你以前從不會……”
不知為何,瞧見潮湆這副震驚的模樣洌滳覺得難受,不被選擇不被認同注定是輸得一敗塗地的難受。他勉強拉扯嘴角笑了笑,垂下眉目再不去看潮湆:“對,我以前從未提過,可這并不意指我未曾想過。其實,是雄是雌皆無妨,我惟獨在意是否彼此有情有意。”頓了片刻,他又道,“一直以來說要找雌魚為伴的是你。”
“我以為——”
“當我沒說。”洌滳連連擺手打斷潮湆,“先前是我胡言亂語了,你全當沒聽見。以天道常理而言,我才是錯的才是不應該的那個。”
數月之前他也曾這般對薄棠斥說過。思及薄棠斥聽聞此話後所應接之語,潮湆不禁顔上入淺笑,道:“有悖天道常理也并非是錯。我在故天理,雙雄也好雙雌也罷,豈能算是錯呢。你沒有不應該,我也沒有不應該。”
洌滳默口片刻,才問:“是薄棠斥說的?”
潮湆先是點點頭,随後又搖了搖:“他的确有談及相關事,使我受益良多。雖然我仍舊覺得别扭,但總算是坦然去面對。你呢,你是因為——”蘇方二字鲠在他心口化作棱角鋒利的寒冰,光是想起了便嵌深一指,“是因為蘇方麼?”
洌滳定定看了潮湆許久,才笑了笑:“是啊,我是因為蘇方。”
分明是細如綿綿春雨的一番話,卻在潮湆耳中炸若夏夜驚雷,震得他頭皮發麻。
許是提起了蘇方的緣故,洌滳轉頭看向窗外并未留意此時臉色實在難看的潮湆,隻似呢喃道:“不知蘇方又是如何想的。”
“你對蘇方……”他兀自笑出了聲,“難怪你總跟着他。”
“你不也總跟着薄棠斥麼。”
潮湆搖搖頭:“我與薄棠斥是同病相憐罷了。”
洌滳再未應話。
偏偏深秋時的風吵,亂了一整個山上的枯葉,也稍稍動搖着木屋裡頭的氣氛。
“你不去找他麼?”雙雙沉默不知多少時後,是潮湆先開的口。便是連他自己也不知是如何問出這句話的,隻呆呆看向洌滳擺不出任何表情,“總是躲着又豈會知道他是如何想的。”
“可萬一連他也……”
“你慣是優柔寡斷,每回拿主意都踟蹰不定。”潮湆站起身來向外走了幾步又停下,“凡人的壽命很短,在你苦惱不知當如何的時候他便老了。你啊,可别落得個追悔莫及的結果。”
“潮湆,你當真要讓我去找他?”洌滳叫住眼看着便要出門而去的潮湆,站起身來走到他身旁,“你也說蘇方是凡人,與妖接觸多了會受瘴氣影響。”
潮湆擡頭看向洌滳,問道:“那你能做到從此以後再也不見蘇方麼?”
“我……”
“瘴氣一事,我想興許仙君有法子,你隻管去找他好了。”
洌滳點點頭,擡起手來輕輕放于潮湆頭上,道:“多謝。”
潮湆垂着腦袋勉強露出笑來:“你我之間……何須如此客氣。”
“也對。”洌滳收回手,擡腳向外跨出一步,仰風飛袂昂首闊步而去。
無力垂于身側的雙手唯有指尖動彈了幾回便再無其他,流星大步而去的身影與它越來越遠,終究再無法輕易夠到。若說洌滳這一去留下了什麼,想來,除了玄然欲泣的潮湆與意氣相投親密無間的昔年,便唯有此時秋風不來的靜默無聲。
直至洌滳身影遠去了許久,潮湆才總算是眨眨幹澀的雙眼,慢慢行至門邊道:“你偷聽我出醜。”
門外背靠木牆的薄棠斥輕歎一聲:“我無心的。”
“我心裡萬分不願叫他去,可話說出口卻變了樣,連一分真意都未言明。”潮湆低下頭去,“為何對洌滳我偏偏說不出一句真心話呢?”
“既然說不出口,不妨試試書信。”
潮湆擡頭慢慢睇他一眼:“寫‘别與蘇方交好,我才是先來的那個’麼。”末了收回目光搖搖頭,“你也聽到他那些話了,我不想再繼續自取其辱。”
薄棠斥猛然抓住潮湆手臂不禁有些用力:“甚麼都不做便放棄,追悔莫及的将會是你。你才是從小陪在洌滳身邊那個不是麼,一千年的竹馬之情豈會比不過數月的萍水相逢。”
“可就是比不過啊,你不是也明白的麼……”
“我與你不同。”
潮湆别開頭去:“沒有不同。”
薄棠斥歎口氣,松開手道:“也罷。我帶你去城中走走?”
“都好。”
自院外高樹之上墜來一片枯葉,悄然落在潮湆離開木屋向前去的路徑上。潮湆正心緒有哀愁半分未留意,便是渾然不覺踩了上去。
喀嚓。
喀嚓。
林間不寂寥,又添碎葉足聲響。
蘇方聽見枯葉作響擡頭睇去一眼,又默然收回目光不搭理。洌滳遠遠見得他坐于石頭上團身躬腰抱着腳踝,不禁皺了皺眉頭,上前的步子又快了些。
隻是先前魂不守舍思索着這些時日以來的諸多事,便不當心踩空土坑崴了腳。近日來總是如此,不經意間便遭洌滳霸了思緒,因而此刻倒更是不願搭理他了。蘇方全然視那身影為無物,不願多看他一眼。
洌滳至他跟前蹲下來,伸手輕輕握住他腳踝低聲問道:“受傷了?讓我看看。”
“不用你看。”
“好端端的你置甚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