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當真是不知世間疾苦的神仙。韓曦微心裡這般道時臉上忍不住牽初一刹那的笑,擡眼看向滿臉困惑的淨玉玦,抹去眼淚:“我自以為嫁給宗公子換來家族榮耀,是我自己的選擇,沒想到卻是受限于澄華的執念。”說罷她又移眸看得瑤禮,凄苦道,“無論哪一世,你心中所愛的皆非是我,我偏偏生生世世要嫁給你,一世不行便等下一世。今生我雖然嫁了,可也并非是你真正的妻子。是否意味着來生我還要嫁?多可悲啊……為了一名男子,生生世世都活不出自己的模樣。多可恨啊……即便如此還要生生世世去糾纏。”
“不怪澄華,是我提出要與你成親。”瑤禮擰着眉頭想寬慰她,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是我太自私,隻想到對淨玉玦忠誠的辦法,沒能顧及到你。”
“我自己又何曾顧慮過自己?”微再次拭去臉上的淚,站起身,“守邊城的日子實在太清苦,時時要防着流匪,般孟若被進攻最先殉葬的也必然是我們一家老小。我想着嫁給宗公子便能脫離這日子,讓爹娘安安穩穩頤養天年。結果我的一片孝心,也不過是命中注定的借口。來世,我甯願做一株野草無依無靠,也不願再被卷入澄華的執念裡。”
“我以為……”淨玉玦仰面看着她,“隻要能嫁給蒼彌,無論他心中是否有你,你都願意。”
“隻有傻子才願意。天下女子并非個個都愚昧,有多少是身不由己。”她看向淨玉玦的雙目中,難免是懷有些許怨恨的,“你是神仙,定然不懂凡間情愛求的是一心一意兩情相悅,不然也不會讓心愛之人娶旁人為妻了。而你……我明白身在王權之中的無奈,但以你的過往,是不必接受這份無奈的。”
瑤禮低下頭無言以對,淨玉玦卻是更困惑了:“可凡人不也講究父慈子孝兒孫滿堂麼?”
“你當真是隻顧他,不顧旁人死活。”韓曦微皺眉笑起來,不知是在否定他此言還是在嘲弄他不懂情,“可如今,他不也沒有父慈子孝麼?”
“他會有自己的孩子。”
“你問問他,會有麼?”
淨玉玦轉頭看向瑤禮。瑤禮緊緊握住他的手苦着臉沉默片刻才擡眼迎上他的目光,搖搖頭:“不會有。”
“若是忠孝,我認。若是命,我不認。”
向座上二位行過大禮後,韓曦微毅然轉身離去。
半載後,從王後居住的和安宮中傳來韓曦微有身孕的消息,驚喜了整個般孟。
院中打瞌睡的淨玉玦被奴奚的歡笑聲吵醒,問得緣由後便也是歡喜了一場,可轉念想起韓曦微說他不懂凡間情愛便不由得僵住了笑容。
瑤禮有子嗣了,凡人皆為此喜極而泣,因為他是神仙便不能一同欣喜麼?
趕回寝宮見得淨玉玦在發怔,瑤禮立即遣走奴奚上前握住他雙手着急解釋:“孩子不是我的。”
擡眼見得瑤禮皺眉,淨玉玦便捏住他臉頰寬慰笑道:“别難過,總會有的。”
“我還以為你誤會我與韓姑娘有了孩子在不痛快。” 瑤禮歎口氣亦是無心再與他計較,“神仙果然不懂凡人情愛。”
“連你也認為我不懂?”
“不必刻意去懂,如今這般我已很滿足了。”
瑤禮說這話時雖是笑着的,可連他自己都未察覺到這副笑容中滲着落寞。淨玉玦定定看着他,胸骨上好似紮入一根短刺,既未傷及心髒,卻又挑出不來,生生卡在肉骨之間一動便疼。
“王公。”宮奴小心翼翼又回來,怕驚擾他二位說話,語氣十分輕柔,“公子子人求見。”
“讓他進來。”
子人從未主動求見過,也不曾谏言政事,究其根由許是因南乙當初奪位的緣故,這才刻意避免未免再生事端。故而他此次前來倒是讓瑤禮覺得稀奇了。
“臣侄子人,拜見王公叔父。”子人剛入院中便朝瑤禮伏地跪下行了大禮,如何都不肯擡頭不肯起,“懇請王公進退旁人。”
瑤禮揮揮手讓宮奴退下,卻留了淨玉玦在身邊:“已無旁人了,你起來說話。”
子人仍是未起:“臣侄今日求見是為向王公請罪,不論是被流放或千刀萬剮,皆是臣侄罪有應得,隻求王公……不要遷怒旁人。”
瑤禮似乎明白了:“王後腹中的孩子是你的?”
子人立即道:“是我威逼利誘迫害了王後。您不在般孟這兩年,為了穩固朝堂,臣侄與王後漸漸有了來往,色令智昏,對王後動了不該動的歹心。一切皆是臣侄的過錯!”
臆想之中的大怒并未如期而至,子人悄悄擡頭去瞄瑤禮,卻見他目光落在自己身後,便回頭看去,隻見得韓曦微面無表情站在回廊下,光是眼淚盈盈沾襟。
“王後如何說?”瑤禮平靜問道。
韓曦微上前來站在子人身旁,昂首而到:“是我刻意引誘子人懷了孩子。”
“王後!”
“你要殺要刮連我也一起好了。”
瑤禮重重歎口氣,使勁拉了子人起來:“那子人剛才都是在騙我?”
“不是!”子人當即否認,“是臣侄先對王後動了心。”
“你呢,也對子人動心了?”瑤禮又問韓曦微。
“王後從未——”
“是。”韓曦微打斷子人的辯解,“若非動心,我不會引誘他。”
子人握住韓曦微的手先是笑了,随即揉揉盈出淚光的眼睛:“我何德何能……”
她毅然決然迎上瑤禮的目光半分不退縮,眼中卻又是說不出的絕望:“您曾答應過給韓家一道免死牌,希望您殺了我之後能放過韓家。”
“你一心一意為韓家、為般孟,如今怎忽然做了這糊塗事?”
“可我如今才覺得總算是有了解脫,不必再被困于牢籠中。”
“淨玉玦。” 瑤禮幽幽歎口氣,轉頭看向淨玉玦,笑道,“我想回浣甯山了。繼續留在般孟隻能給旁人添苦難。”
淨玉玦亦是看向瑤禮,點點頭:“好,依你。”
總算能離開這塊是非之地與淨玉玦雙宿雙飛,瑤禮臉上的笑意加深幾分,随後轉而向雙雙淚目面有驚訝的二人繼續道:“我不打算處罰誰。這段時日,我愈發覺得當初不該回般孟來惹一身煩惱。誰繼任王公之位全由你二人決定,你們定能選出最好的般孟王。”
子人實在太過震驚,忘記自己在發抖:“王公……是打算成全我們麼?”
“成全與否,全憑你二人自己決定。”
“我違背了契約,您為何要原諒?”韓曦微剛是這般問了,眼淚便漱漱而落。
瑤禮笑道:“契約中隻有你與我成親這一條,何來的違背之說?打從最初我便想好了,若有一日你有了心儀之人,我定會想個萬全之策放你走。”
聽得此言,韓曦微掩面哭泣起來,子人試探着慢慢伸手抱住她,亦是哽咽得說不出半句話。
“您不在的兩年中,朝堂上又起了要反的勢頭,我孤掌難鳴鎮不住,全靠子人從旁協助才勉強穩下局面。他幫了我許多,也陪伴我許久,我自知當為般孟守節不該做出這般荒唐事,可一想到生生世世都受困于别人的執念不得自由,我便……再難做到心平氣和。”
瑤禮皺皺眉:“王公士卿誰都不為般孟守節,何故偏要你一名女子來守。沒道理。”
淨玉玦從身後憑空化出一塊手絹遞給子人,子人接過來,彎腰探頭給韓曦微擦眼淚。韓曦微任他擦拭幾下,繼續道:“您世世心在他處不容我,我卻世世違背本願被命運桎梏在您身旁,這實在太過殘忍。”她說着擡手摸向自己的小腹,“這個孩子是我對澄華的報複。若不是因為她,我不必世世都苦守你。可是……”她緊緊拽住子人的衣袖緊,皺眉閉目忍着眼淚,“若不是如此,我也不會遇上子人……遇上他,我真的……真的很開心……”
“我明白。”瑤禮摟過淨玉玦的腰,笑道,“遇上淨玉玦,我也非常開心。見他靜靜陪在我身邊便不由得會想,眼下這一切竟然不是在做夢。天底下,怎會有如此令人心花怒放的好事,我上輩子、上上輩子,定是做了無數善事積下了大德。”
“我也可以……遇上這樣的好事麼……?”
“你已經遇上了。”瑤禮平和許多聲調淡淡道,“我與淨玉玦要回浣甯山了,從此再不會踏入般孟一步。你大可自由選擇往後餘生如何度過。來世,我們也不會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