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他聽話慢慢從人群跟前過,身後的瑤禮敲了一聲鑼,喊道:“今夕之夕,遠行千裡。會當鴻雁,肅肅于歸。今夕之夕,遠行萬裡,之逸空谷,嗷嗷于歸。”
圍得此方裡外三層的凡人慷慨拿出兩三枚買藝的銅闆丢進淨玉玦手中的盤子裡,和在笑鬧聲中不突兀。淨玉玦走了一圈,也不管是否還有人正投,叫了一聲玉子兒便将銅盤抛過去。玉子兒手持趕牛的竹竿正吆喝,回頭來時那圈圈的物件已到了眼跟前。
盤中的銅錢高飛而上又如天花亂墜,淨玉玦擡頭睇去,從容揮袖一招攬,便将散去的銅闆悉數收回掌中,铛铛铛铛放落回盤裡。
玉子兒見他往人群外要走,托着銅盤追了兩步卻被打賞之人給攔下,隻得踮起腳高聲問道:“您要往何處去?”
淨玉玦不應他,徑直走出人群尋神仙廟而去。
起初不過是瑤禮裝半仙替人算命時有姑娘問起了因緣,背靠瑤禮打瞌睡時不知不覺凝神聽得細了,知她哭訴被父母棒打鴛鴦,因而心中對凡人的兒女情長之死靡它越發好奇,此後凡是人多的城鎮淨玉玦定然會去尋一尋廟堂,便是想着憑借多聽聽凡人間的故事來明白真情為何。
等他明白了,瑤禮許是不會再露出那般莫奈何的神情了。
廟堂之于城外山坡上,登階數百餘便至得殿外平院。淨玉玦隐去身形自雲上下來,停足擡頭正望殿上是哪尊神像,一旁解卦人便恭恭敬敬上前來悄然作小禮低聲道:“弟子恭迎仙官臨凡。”
淨玉玦側目打量他一番,問:“修的甚麼道?”
“弟子所修入世俗道。”
雖是極其不多見,凡人當中也是有一些如他這般的修道人。
“我隻來聽聽凡人閑話,你全當不識我。”
待得解簽人告退離去,他步入正殿上了台座随手抓來壺酒放于身旁神像腳邊,算是來訪叨擾的賠禮。那神像眼珠子動了動,見是淨玉玦便現了仙身來與他寒暄。
“玉玦仙君怎會來這破廟?”
淨玉玦轉頭看一眼拿起酒壺揭開蓋子聞香的男子,淡然回過頭去道:“陽天不也來了麼。”
陽天炅尋喝了幾口酒便也盤腿坐去淨玉玦身旁:“玉銀兒玉子兒沒随你左右,看來是在瑤禮身旁了。這是和瑤禮鬧了不愉快?神仙何必與凡人計較,他們才活幾年。”
“我并未與他鬧不愉快,隻是趁着空閑來聽凡人訴煩惱。”他靈光一閃繼而轉頭問炅尋道,“陽天可常聽?”
炅尋有些意外:“你怎忽然對這些有了興緻?以前你可是不聞天不聞地,隻管那二兩酒與閑。”
頓了頓,淨玉玦才應道:“我想知道凡塵之中相思為何物。”
“甚麼?”炅尋當即皺起了眉頭,“你知道這個要作甚?”
“說出來許是會吓到您。”淨玉玦兀自笑笑,片刻後便又恢複正經模樣仍舊是說了,“我想動凡心。”
炅尋驚聞他此言愣了許久,而後才默默放下酒壺一改之前爽朗神情,陰郁道:“果然連你也……”
這個“也”字中的含義不需多言,淨玉玦未再應話。
殿内隻有跪着的凡人在出聲響,心中反複叨念的祈願之辭全叫兩位天家聽了去,無外乎前程似錦福祿兩全、家中長輩安康長壽。
如此在神仙看來雖是微不足道,卻也是凡人畢生索求。
“即便是人,被情所縛也并非是件好事。”炅尋忽然開了口,“時常,有少男少女為情而來,皆是悲苦煩惱,無一有笑。或是求而不得,或是始亂終棄,更有甚者來求我替他們報仇。前幾日,有位被逼着嫁給富家郎君的女子冒雨來哭訴。她心中有良人,卻因那良人另有所愛甯願等十年也不娶她,她便痛不欲生幾經求死。家中父母百般規勸無用,便執意要将她嫁人。她逃婚躲進我這廟堂裡,最後還是被送去了夫家。”
“此前在旁的神仙廟裡,我聽到的也大抵相似。”淨玉玦皺起眉頭神情有困惑,“我愈發不明白了,多情何必哭無情,既非彼此都甘願,哭瞎了眼也無用。”
“平生不得志,才來求神仙。你想在神廟中聽一襲佳話,恐怕是很難了。”
淨玉玦幽幽歎口氣:“那我要如何才能懂。”
頓了頓,炅尋才應道:“凡人情愛多是不純粹,還是别懂得好。”
可若是不懂,他定然還會糟蹋凡人的情意。
“果然在。”殿外跨過門檻進來一位男子,見得神像旁邊坐着的淨玉玦便笑道,“我猜你便是來了這地方。”
“雜藝攤子呢?”
“交給玉銀兒了。”他不顧凡人投來怪異目光行至台座邊向淨玉玦伸出手,“玉子兒吵着要尋你,我便來接你回去。”
淨玉玦自然而然将手搭在了瑤禮掌心間,起身一躍跳下去:“任他吵。”
廟中旁人露出古怪神情,瑤禮卻是毫不在意坦然笑起來,并未刻意壓低嗓音:“我将他留給玉銀兒看着了,未帶來。”
“淨玉玦。”炅尋叫住他,“常有人不知情為何物,回首卻已一往而深。”
淨玉玦回頭看向炅尋,問道:“既不知,何以深?”
“正因不知,才深。”
不知淨玉玦何故忽然留步回頭看向神像出言語,瑤禮便也轉身循着他目光看去,末了問道:“是有誰在麼?”
“走罷。”應下後淨玉玦頓了頓,忽而又問,“你看不見他?”
“我隻看得見你。”
“本以為是因我道行高于玉銀兒玉子兒你才看得見,原來不是麼……”他低聲喃道。
就着牽了淨玉玦的手朝神像行過禮,瑤禮領着淨玉玦走出大殿又笑道:“你遲鈍起來倒是可人得很。聽了好些年的凡間事了,可有明白甚麼?”
淨玉玦側頭仔細瞧他半晌,才道:“凡人所求并非全然是情愛,而求情愛者,大都還算富貴。窮人多求少疾苦,富人常求多享樂。”
瑤禮面有了然笑意:“貪者求多,廉者不來。人世間可不就是這樣麼。”
“還有一事我總算明白。”淨玉玦收回視線,“于我而言你格外珍貴。”
聽得他此言瑤禮臉上更是掩不住笑:“我此前始終想不明白為何非得往般孟而去,攪得人人安不穩。如今想來,定是為了讓你明白我的珍貴。”
“我不過是想讓你回父母身邊,過凡人的日子。”
“我既是凡人,那無論身在何處、與誰相伴,便都是凡人的日子。手裡牽着心悅之者,風餐露宿亦甚好。”
廟中來往之人皆是詫異他自言自語,他不管不顧笑得厲害。
而淨玉玦卻皺着眉頭不言語,隻心道是自己果然與戎弱不同,無懷大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