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話想對玉姑娘說。”識祿歪頭越過她腦袋去看那後面跟來的幾隻妖。裳羽覺察出他意思,便攔下要上前的雲染和輕彩,領着他們換了張案桌坐下。
待得小二收走案上殘羹剩飯換來一壺新茶,識祿才從懷中拿出桃酥放于案上,解開封口推向玉銀兒面前,道:“玉姑娘常送桂花糕,這是回禮。”
玉銀兒揭開薄薄的麻布拿起一塊桃酥放在眼前看得片刻,擡眼問道:“你想起來了?”
識祿被她這一問弄得有些困惑:“莫非是我忘了甚麼?”
看來是沒有。玉銀兒有些失望,垂下眼搖搖頭,将桃酥送至嘴邊咬下一大口吃起來。
怕她噎着,識祿倒了杯茶放過去,末了才道:“玉姑娘和莫先生熟悉,此事許是我多此一舉了。”頓了頓,他才繼續道,“也不知甚麼時候開始的,莫先生時常滿腹心事的模樣眺望東面。若是那裡有莫先生在意的東西,是否應當讓他去看看?”
玉銀兒想了想,道:“那裡有般孟。”
“是……”識祿回憶了一番,“封殷的另一塊封地。”
“我們曾在般孟待過。”
識祿恍然大悟:“難怪莫先生會在意了。”
玉銀兒歪頭不解:“會在意麼?那裡早已與我們無關了。”瑤禮眼下不正在仙君身邊麼?
“既然玉姑娘都這般說了,想來定是如此。”
定定看得識祿半晌,玉銀兒便又問道:“你為何要買桃酥讓我吃?”
識祿以為是桃酥讓她不滿意,立即追問道:“玉姑娘更中意桂花糕?”
“都好。”玉銀兒拿出一封桂花糕給了識祿,“桃酥和桂花糕我都好食。”
“那便好。”識祿一寬心便是笑了,“玉姑娘常買桂花糕,我便是想着你這一回定也買了,故而才特意選了桃酥給你。還好你兩樣皆好食。”
瞧着識祿掀開包好桂花糕的麻布拿出一塊送入口中,不知怎的,玉銀兒忽然起身探長手臂摸向識祿的面頰。識祿一愣,擡眼迎上玉銀兒的目光時更是紅了些些臉。
“玉、玉姑娘?”
玉銀兒仔細端詳他許久,才開口:“這回,我定會趕上。”
“趕上……趕上甚麼?”識祿十分不解。
“趕上去救你。”玉銀兒收回手再次坐好,不覺識祿眼中驚疑拿起桃酥吃起來,“你也吃。”
“好,好,我也吃。”
玉姑娘常說些沒頭沒尾的話,識祿已然是習慣了,便未将她方才的舉動與言語放到心裡去。識祿抿唇無奈歎口氣,連當時玉銀兒那句“不娶我麼”也被他當成了嬉鬧話。興許玉姑娘并不明白娶妻的意思,一旦産生這般心緒後便再也停不下來,讓識祿越發不敢多奢求。
“當是我來救你才對。”識祿束手束腳地小口吃着桂花糕,“許是在玉姑娘看來我沒甚麼本事,但命還是有的。”
玉銀兒愣了愣,不顧手裡有碎屑便徑直拽住胸前的衣襟:“你若死了,我身上這個地方便像開了個洞,合不上。”
識祿忍不住笑起來:“可我不是還活得好好的麼,玉姑娘不必想到那裡去。”
可他已經在她面前早早死過兩回了。每一回看着他死,胸口的大洞便好似連她的修為法力也全掏空去,隻剩下石頭做成的身體。
這些,他定然是知道的,可是卻不記得了。
玉銀兒松開衣襟,拍了拍上頭沾上的碎屑,伸手拿起一塊桃酥送到嘴邊,輕輕咬下。
凡人不僅命不久,連重要的事也容易忘。
“玉姑娘是個心善之人,連我這般不足挂齒之人的生死都會令你生悲傷。”識祿再次開口。
玉銀兒有些許驚訝:“胸口開了個洞是悲傷麼?可我并不曾哭過。悲傷應該是會哭的。”
“并非隻有哭才能稱作悲傷。”心中思緒反複糾纏結繞了半晌,識祿才終于深吸口氣緩緩吐出來,緊緊壓下慌張鼓起勇氣道,“此行結束,玉姑娘有何打算?”
打算?自出生以來她都不過是侍奉在仙君左右,仙君的打算便是她的打算。身為仙童,豈能還有除此之外的打算呢。
“跟着先生和殿下。”玉銀兒如實回答。
“回道帝焉後也跟着?”
玉銀兒剛是點了下頭便頓住,尋思片刻問他道:“你有何打算?”
“将銀兩送回家,之後……”之後本來是該留在家中幫襯的,可如此一來想必是再難見玉姑娘一面了。想到或是此生無法再見,識祿竟是已然有些不舍得。此行尚且路還遠,與玉銀兒相處的時日還多着的,他卻開始害怕起了離别。
雙雙沉默片刻後幾乎又是同時開口叫了彼此一聲,随即便是四珠交目的一愣。
識祿先笑出了聲,道:“請玉姑娘先說。”
玉銀兒直勾勾盯着他,坦然道:“此行之後我還想再見你。你不想再見我了?”
自然是想的。識祿緊抿着唇怕洩露了心聲,連頭也不由自主垂下去:“想的。不止是和玉姑娘,和莫先生、裳羽姑娘、厭隗、憐他們,都想再見。”
“好。”玉銀兒果斷應下,拿起桃酥又往嘴裡送。
識祿不明白玉銀兒這個好字是已然決定此行結束後便随他回家了。他獨自思忖片刻,見她茶已快見底便提壺添了些,末了緩緩放下,忐忑道:“若是……若是,玉姑娘不嫌棄,知福成親的時候,請玉姑娘賞臉來喝杯喜酒。”
對此,玉銀兒沒有拒絕的道理,更沒有拒絕的想法,便端起自己的茶杯伸去對座與識祿的茶杯輕輕一碰,而後收回來悉數飲下。識祿不免忍不住笑意立刻端起茶杯遮掩,片刻後才一仰脖子如玉銀兒那般悉數飲下茶湯。
“也要請人來喝你我的喜酒麼?”
識祿被她這話驚得嗆了水,緊閉雙唇忍住聲音咳嗽半晌才好些:“若、若是玉姑娘不嫌棄……”
“不嫌棄。”不待識祿将話吞吐完,玉銀兒便用她那清透的聲音利落道。
遠處三隻妖見得此情此景,不謀而笑起,歎道:“幸好玉子兒跟着仙君走了,不然見得那二位這般草草定下了秦時,恐怕又該火冒三丈了。”
“這可怪不得玉子兒。”雲染提玉子兒辯解道,“按理,神仙本是無情無欲無所求的,可不僅是仙君與小龍子有三世瓜葛結下情果,就連玉銀兒都與馮少東家也如是。哪個仙童像玉子兒呀,來趟凡間身邊最親近的兩位神仙雙雙踏入俗世道,自然是擔憂的。”
輕彩忽然掩面嗤笑一聲,道:“若是有朝一日玉子兒也入了俗世道,懂得情為何物生死不棄,不知多有趣。”
雲染皺起眉來:“不有趣。以玉子兒的脾性,入了俗世道隻會生無盡煩惱,半點不得好過。神仙與我們妖不同,不為繁衍。其實,我也不願仙君與玉銀兒踏入俗世道,奈何世間許多事總會有違心願。”
“俗世道本就煩惱多。”裳羽從玉銀兒身上收回目光,嘴上這般說的,心中卻仍舊有一絲羨慕,“可也并非盡是煩惱。”
許久之前輕彩便察覺到了裳羽與仙君的心意,也察覺到她早已将這份心意深藏于底沒有向仙君表明的打算。在俗世道中覓得真心人的仙君與玉銀兒一定不會明白,比起兩情相悅的不得善終,眼睜睜看着心儀之人将滿腹愛意與憐惜全給了那個與之耳鬓厮磨的别人才是為數最多的苦。
為了得到青睐而剝開皮肉,捧着尚在滴血的真心獻至他或她面前,直至掌心之物變了色、腐成一灘臭水,那雙含情脈脈投向别人的雙眼也始終未能回眸一瞬間。
苦,是獨自立于成雙對的歡聲笑語中與自己的真心一同腐爛的苦,他們越是情意綿綿啊,就越是苦。
“不動情,便不生煩惱。”輕彩笑歎道。
那方吃着糕點的二位聽不清這方言語,擡頭無意相遇了目光彼此定定相視片刻,便是由心底湧出喜悅,不禁笑開了嘴角。玉銀兒見他笑,臉上神情柔和起來,晃眼看去竟像是也在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