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有錯,而這個孩子也沒有錯。”
他二位之間的争執無人能勸解,唯獨隻有沂澈。沂澈走過來擋在蘇方面前對洌滳道:“有些事,不宜追究得太深,該放下的到了時候便得放下。死在你手上的采妖人足夠用來消解潮湆的怨恨了。”
“是否當真能消解,大哥比我更清楚。”然而洌滳終究還是選擇妥協,淡淡叨念這幾聲罷了。随後他越過沂澈的肩看向蘇方又道,“你今日的善良,便是來日捅向妖的一把刀,也是捅向我的一把刀。你死我活的處境之下,絕不會有握手言和。”他說完轉身走到潮湆面前,頓了頓,攙扶着他頭也不回地進了客棧。
以前從未與洌滳起過争吵,即使救下了襁褓中的孩子蘇方心中同樣沒有半分痛快:“我并非是認為人與妖有不同才執意救這個孩子,我隻是……”
“你還有仁心,這很好。”沂澈回過身來對他道,“可若是為了成全自己的仁心而漠視遭受迫害之人的心,便也是一種殘忍。是否原諒放下,理當是受害那一方來決定,你我在此事上終歸……隻是局外人。”
“我沒有替洌滳決定甚麼……”
沂澈不忍心再繼續說他,便問道:“這個孩子你打算如何安置?”
“将他托付給可信之人。”
“兆桑有你信得過的人?”
蘇方被沂澈問得一愣,别說兆桑,世間他唯一熟識知根底的凡人便是胤善了。他這才恍然醒悟過來,自己早已踏出了凡門卻又未能走進神妖之界,竟成了非妖非人獨然于世的存在。
“既然他逃過一死,理當好好安置。留在兆桑隻怕始終有人忘不了他是仇人之子,難善待他。”淨玉玦不知何時湊到蘇方身旁,用手指逗着襁褓中的嬰兒。嬰兒用力抓住淨玉玦的手指咯咯笑起來,他被抓得不舒服,扭着手腕掙脫出來甩了甩。
胤善也走過來:“不如出了兆桑尋個好人家托付出去。”
蘇方深思片刻不由得收緊了抱住幼子的手臂:“是我救了他,那便由我來養大。”
“将他帶在身邊并不妥當。”胤善道,“出生無法擇血脈是不假,可要讓洌滳與潮湆日日面對這個孩子又實在折磨。”
“我明白。我會帶他隐居山間,教他做個不再殺妖做傀之人。等他長大能養活自己,我再回來。”
“你能帶他去哪裡?”沂澈開口問道,語氣平靜得很。
蘇方一早便想好了。以前跟着沂澈在山裡時學的那些捕獵的本領并未全部忘記,雖然或許久不摸弓手生了許多,倒也不至于餓死。他便也平靜說道:“回當年你養大我的那座山。”
沂澈看他片刻,又問:“打定主意了?”
蘇方勉強笑了笑:“若将他随意托付出去,那我救與不救又有何差别。”
“和洌滳道個别再走。”沂澈盯着蘇方懷中的孩子,伸出手去,“我替看着孩子。”
的确是該道個别,至少不能在彼此抱有不痛快的時候分開,蘇方還想着日後要回來,便将懷中的孩子托付給沂澈後去尋洌滳求個和解。
客棧中的某間房門開了一扇,是洌滳将潮湆引進來坐下時沒在意,便這般任由它開着。蘇方走到門口時他正半跪在潮湆腳邊用沾了水的布幫他濕潤雙手皮膚擦拭塗在上面的屍油與灰塵,眼裡的悔淚一滴滴往外掉。薄棠斥站在潮湆身後替他整理頭發,自己卻頂着一頭參差不齊的亂毛來不及修理。
兩名仙童被淨玉玦差遣去葬屍,厭隗與憐與識祿也前去幫忙,便餘下三隻小妖在這房中幫忙。
門外的蘇方踟蹰片刻,轉身去找店家要來一盆幹淨的清水端進來,彎腰替換端起已是發黑的那一盆剛要走便被薄棠斥叫住。薄棠斥放下篦子,招呼過三隻小妖端起髒水退了出去,關上房門隻留他二位在裡面。
默默看了洌滳的背影片刻,蘇方拿起篦子走到潮湆身後學着薄棠斥先前的動作,慢慢給清理頭發,不時定睛看看洌滳。
“我已決定将那個孩子帶回家鄉撫養成人,稍候便啟程。”
洌滳好似全然沒有聽見并未接話,想來心中仍存怒意。
“你不問我還回不回來?”
“你回不回來,我說了不算。”
蘇方停下手裡的動作:“你不希望我回來?”
“做決定的是你。”
“那我不回來了。”
洌滳的眼色滞了一下,很快便又恢複:“随你。”
“好,随我。”
見蘇方扔下篦子要走,洌滳忍不住怨道:“在你身邊的妖比人多,可在你最後還是選了人。”
“我若是選了人在最初讓你停手的時候便不會退讓。”蘇方也起了心火,“你已經殺了那麼多采妖人,為何還容不下一個襁褓中的孩子?他對你做了甚麼?”
“他是采妖人!”洌滳将手中的布巾狠狠砸向地面站起來,“潮湆又對采妖人做了甚麼?生而為妖便該被剝皮斷尾做成傀儡麼?!”
“以前你從來不這樣,即便當初以為厭隗殺了沂澈要報仇,你也未有過要滅玄鳳的打算。你說我向着人,你又何嘗不是向着妖?因為殺的是人,你才連一點憐憫都沒有。”
洌滳張嘴想說不是,卻欲言又止無法解釋,最終不得不閉上嘴:“先前沒有動手殺他,之後我也不會再動手,你大可放心。”他撿起布巾清洗幹淨,蹲下身繼續給潮湆擦拭手臂。
原本打算的和好落了空,蘇方十分失望:“是你認為人與妖不同,而非是我。我走了,你保重。”
洌滳沒有再應話更沒有叫住他,隻是許久之後才擡頭看着潮湆含淚道:“要是當初攔着你找厭隗複仇就好了……要是沒遇到你就好了……”
然而他始終是舍不得的,發了片刻的愣便起身跑出房門去找蘇方,連手裡的布巾都忘記了放下。
潮湆的眼中映出他着急離開的身影,還有那扇敞開的門外衣擺飄過後空闊安靜的庭院。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終于走進來一道身影,頭發像被割過的枯草般亂糟糟的,站在房中左右張望尋了片刻又出去,不多時候再次出現在潮湆眼中時手裡多了塊嶄新的布巾。他在水盆裡浸濕布巾後搓了搓,擰幹了疊在手掌上走過來站在跟前,彎下腰仔細地擦拭着潮湆的臉。
這一切潮湆全都看見了。
無數個漫長日夜隻能隔着蓋下來的輕紗睜眼看着緊閉的大門無法動彈,縱然心有求死的念頭卻連眨眼都做不到,直至胤善推門進來替他掀起頭紗,洌滳與薄棠斥沖進來那刻才稍有一絲對生的慶幸。可如今他仍舊隻能默默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切,無論有多悲傷歡喜都無法流淚大笑。
薄棠斥換了好幾回水總算替潮湆擦幹淨臉。他索性提了一桶來,關上房門插好闩走到潮湆面前低聲道:“我給你擦擦身。”
衣裳褪去後第一次露出與潮湆原本的身體顔色不相符的死灰色下肢,腰處的斷口用牛筋縫合着。他不受采妖人催控,在沂澈給出魚珠前連站立都做不到,同時也得幸于此才沒能成為作亂的妖傀。
“再多留些時候,等神天現身我去求他救你。”薄棠斥緊緊握着他的雙手,似乎已是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