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地鼠是地下世界的“活地圖”,那麼在地上,愛蓮娜就是大小巷子裡的一尾遊魚。
三人甩開惡種,來到一間廢棄篷房歇腳。
愛蓮娜扶着腰靠在牆邊大口喘氣,地鼠遞來一瓶水,她接過,冷不丁拉住地鼠的鬥篷,往後一掀——
仲夏的烈陽穿過長滿青苔的窗沿,落在女孩臉上,她戴着黑色口罩,裸露的額頭竟像脫水的橘子那樣皺起。
“你……”愛蓮娜擡了擡手似乎想要撫摸她的皮膚,地鼠躲了一下,别過頭戴上兜帽。
地鼠竟然患有那麼嚴重的紫外線過敏症!盛襄倒吸一口氣,反倒是平日裡愛咋呼的愛蓮娜反應出奇得平靜,問:“你什麼時候患的這種病?”
“基因病。”地鼠壓着下巴。
“很痛吧……”隔着布料,愛蓮娜很輕地摸了一下她的側臉。
地鼠搖搖頭。
毛茸茸的陽光流連于這間篷房,在女人淺棕色的肌膚上渡上一層蜜。在溫柔的視線下,女孩緊繃的肌肉逐漸放松,然後,愛蓮娜不由分說地抱住她。
瘦小的身軀輕輕一顫,地鼠第一反應是迷茫地望向盛襄。
生活在陰暗地底的、見不得光的老鼠,又怎能坦然面對一個溫暖的懷抱呢?
乍然的歡喜很快轉化為惶恐,她笃定對方很快就會發現自己讨厭的本質,于是連帶着這份出于誤解的善意也變得難以接受起來,像是急于證明什麼她說——
“我認識你的妹妹,可可,是吧?可可不會來見你了。其實她……”
已經死了!
“地鼠!”盛襄叫道。
女孩咬着嘴唇,再次陷入沉默。
“可可……”愛蓮娜喃喃着這個名字。
“你是可可在金盞菊花園裡的朋友嗎?她、她從小就沒有同齡人朋友……”愛蓮娜的胳膊微微一僵,紅着眼眶擠出一個笑,“不見也好,我本來也不該再和她再扯上關系。”
“其實她已經離開妓院了!”十分突兀地,地鼠大聲道。“兩年前,跟着反抗組織的人走了!”
“這樣啊,那真是太好了……”愛蓮娜頓了頓,“你們也是反抗組織的人嗎?”
“是。”地鼠告訴她,“還有很多、很多人。”
這個答案像是顆火星子落到一把枯柴上,愛蓮娜的神情瞬間變了。
地鼠平時比一般成年人都要沉穩,突然出手殺死惡種的行為十分反常……還沒等盛襄想出個所以然,就聽愛蓮娜抓着地鼠的雙手哽咽道:“最後能聽到她的好消息,太好了,太好了!”
地鼠松開她的手:“你自由了。”
“自由嗎?”愛蓮娜的聲音開始發抖,“可是未來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我不奢求活下去,隻希望能夠有尊嚴地死去。”
盛襄怔住:“怎麼了?為什麼這樣說,愛蓮娜?”
女人鮮紅的指甲用力揪住腹部的布料,“我也是幾天前才發現懷孕的。三個多月了。”
話音剛落,盛襄和地鼠皆是心頭一震,能将懷孕直接與死亡聯系起來,無疑指向惡胎這一種可能。
懷上惡種之子的人類在孕期會天然對病毒産生抗體,從而一直維持在人類形态。直至惡胎落地,母親或被新生兒開膛破肚,或畸變為惡種,無論哪種結局,這個過程對母親而言都是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
“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愛蓮娜合掌祈禱。[1]
高聳胸脯上的十字架挂墜折射出一道筆直的、銀白色的光,猶如一把聖劍,将這張臉一分為二,一半虔誠,一半仇恨。
貧民窟的信徒們哪怕自己都時常忍受饑餓,也要在降臨節前夕用華麗的寶石和鮮花妝點那尊巨大的耶稣像。
自殺,在天主教中被視為對靈魂的永遠毀滅,自殺之人将失去死後得到救贖的機會,因此即便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愛蓮娜也不會自我了結。
陽光驟然冷卻,盛襄隻覺喉嚨幹澀,他天性豁達,這一刻也說不出任何安慰的或是鼓勵的話。
什麼明天會更好……明天不會更好了。
隻是如果在今天就選放棄,明天隻會更爛。普通人的一生不正如此嗎?
這個世界向來殘酷。雪原裡,遊輪上,盛襄明明無數次看見過真相,隻是人在疲于奔命的時候,即便受了傷,也是不會去管傷口的。
隻有停下來,才感覺得到痛。
盛襄最初想要的隻是自由罷了,于是一路躲、一路逃,直到在赫伯号上他放棄了最後一次完美脫身的機會。既然選擇了現實,再痛也要親手剝掉那層柔軟的、幹淨的皮,從裡頭血淋淋地鑽出來,獲得新生。
“尊嚴。”禱告聲中,地鼠緩慢地念出每個音節,使這個單詞變得陌生起來。
“對你而言,怎樣的死亡才算保有尊嚴?”
“我的父母是基地的鷹,葬在天空和大地。而我隻是貧民窟的妓|女,隻會死于床榻……”
愛、蓮、娜。盛襄咀嚼這個美麗的名字。
這個大麗花般的女人眼裡不再隻有哀傷,太多的不甘糅雜生出一種烈火般的壯烈,她瞪圓了眼睛,那股澆不滅的火瞬間從嗓子眼裡沖出來:
“可我不想那樣死去!”
“我想死在戰場上,做槍炮的燃料、無聲的硝煙、泥裡的骸骨;或是死在手術台上,将血和肉獻給科學實驗;我甯願為進攻、為反抗、為複仇而死!”
無名的火焰在屋内洶洶燃燒,教盛襄喘不過氣來。如今他看到了愛蓮娜的火焰。可光用一雙眼,看不到衆生,如果不是碰巧遇到愛蓮娜,他不會看到妓|女的處境。除了憤怒和憐憫,還能做什麼呢?
好像就隻是瞬間,又或是一個無數個瞬間彙集到此刻爆發的奇點,盛襄眼裡的一切實體都變成模糊的白光,隻剩下那團火。
和愛蓮娜站在一條水平線上、平視苦難的他,跳不出苦難的維度——隻有俯視,才能看得更多、更廣。
過去盛襄想要潇潇灑灑,不妄想成就一番事業,更不想碰醜惡的權力,連恩特會長的徽章都可以被他送走……權力是什麼?老拜伯沒有抓牢手中的權力,連所愛之人都守護不了;辛普森最先背叛人類、又反過來利用人類制衡惡種,那樣做都不是為了族群的利益,僅僅是為了把權力抓得更牢;弗裡曼一定看透了,任他财力雄厚、智慧超群也無法改變權力的法則,才遁入虛拟世界。
那些最厲害的人都想要的東西,怎麼會隻有醜惡?盛襄好像一下子想通了,就算隻是為了追求更大限度的自由,他也需要權力。
火焰的幻象漸漸褪去,盛襄聽到一聲清脆的“好”,像浴火而生的鳳凰沖出焦土。
“跟我走,我幫你。”地鼠擡起那雙清炯炯的黑眸望向女人,“也請你……幫助地下城基地。”
截然的靈魂第一次交彙後擁有了趨同的頻率,躍動,碰撞,聚攏,旋轉,最終變成兩道交織的命運曲線。
……
降臨節前三天,轄區政府下令推倒四米高的耶稣神像。
巴塞有句俗語,「隻要我手裡還有面包和《聖經》,我就擁有明天」。惡種不屑理解這種信仰,他們輕易毀掉,就像茶餘飯後随手将開水傾倒在蟻巢上。人群中開始有人抗議,他們或持劣質土槍,或持長鋸鐵鍬,甚至赤手空拳守衛聖靈廣場。然而雙方的裝備差了不止一個世紀,惡種不費吹灰之力便鎮壓了平民,更諷刺的是,惡種在被推到的神像周圍搭了十二個十字架,把領頭的幾個人釘在架子上。
反抗者中也有不怕死的,可還沒等來死亡,先等來一位巴塞首都來的大人物——
一位傳說中的“災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