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不好走,但地下城數千條地道也并非虛設。
這位年輕的軍官的官途從來都不順,初露鋒芒,便被上級忌憚貶去雪原。既在雪原,索性在雪裡生根發芽,可最後還是失去了苦心經營的工業城。消沉一段時間,他想通了,無非從小兵開始,從頭再來。
這一次,穆野再次輕輕放下了人類少校的身份,選擇追随自己的心來到這片陌生的土地——見想見的人,僅此而已。
送别穆野,安立奎沉着臉對盛襄道:“巴巴耶夫元帥絕不可能派來援兵。”
穆野不了解霍爾曼基地與實驗體的宿仇,他難道也一無所知?
盛襄:“這一步能走通最重要的不在于霍爾曼是否會選擇援助我們,而在于穆野。蘭登曾是穆野的Omega。”
安立奎輕輕一挑眉,“喲?”
“無論霍爾曼的援軍到底有沒有抵達累西腓,蘭登都不會相信堂堂陸軍少校不遠萬裡趕來,隻是為了見他。”
安立奎調侃:“也是,換我我也不信還能遇上這品種的傻缺。”
“無論穆野說了什麼,對蘭登而言,穆野的出現無疑是霍爾曼與我們結盟的信号。”
安立奎開始明白過來:“如果人類最強基地都與我們結成同盟,他們就要重新掂量将我們視作棄子的代價!”
“這就是所謂的‘合縱連橫’。”盛襄接着道,“我們這招多少帶點詐,當年辛普森把這招用到極緻,才是徹徹底底的陽謀。”
少年談笑間,隐約有了主帥的從容。安立奎微微一怔,“怎麼說?”
盛襄娓娓道來:“惡種起初并不是一個國家,也不是一個陣營。就像人類,在大災難的初期,當一個國家受到惡種襲擊,其他國家并不會無償伸出援手。大國之間尚且有博弈,當自己的國家同樣面臨危機,政府總是更偏向于積蓄力量自保。直到太多國家在戰争中毀滅,人口銳減,經濟崩盤,國界才被打破,基地才逐步建立,不同種族、膚色、語言的人才開始團結……”
“從來都如此。在休戰的二十七年裡,基地又逐漸發展成新的‘國家’。”安立奎嘲道,“地球毀滅,人都不可能團結的。”
“你看,人尚且難以團結,惡種又怎會輕易達成一緻呢?在天性混亂的惡種中建立軍隊和制度隻會更困難。接下來,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要告訴你一件事,這件事涉及到《和平條約》簽訂的真相,也是老會長本要帶進墳墓裡的秘密。”
安立奎沉凝,“《和平條約》難道不是基于威懾嗎?”
“如果嶽芳菲真的掌握那種力量,你猜哪一方會首先害怕?”盛襄反問,“她晚年一直活在霍爾曼基地的監視下,就算告訴我,高層早就把所謂的隕石武器遙控杆掉包了,我也相信。人已死,真相無從考據。但政治就是制衡,隻要相信的人夠多,再不合理的事都可以變成事實——”
聽到這裡,安立奎下意識反駁:“不可能!隕石幹涉波發射站是在元帥死後才被惡種摧毀的!”
盛襄隻一笑:“核威懾很早就存在了,之所以能成為制衡的工具,它至少看得見、摸得着,且真正帶來過災難。而隕石武器,傳說中的天基武器,你見過嗎?誰又能确保它一定有效?如果其中有未知變量,那這種威懾憑什麼牢固呢?”
這些話在心中盛襄翻來覆去,說出來後,他長舒一口氣,“當年隻不過是——基地和惡種的首領共同選擇相信了這種‘威懾’。人類方的意圖自不必說,戰争讓我們的社會千瘡百孔,急需休養生息。而惡種那邊,辛普森是最大的獲利者。暗中促成《和平條約》的是他,算計嶽芳菲畸變的也是他。”
安立奎手中的煙蒂燒到手指上,他毫不在意,用顫抖的指尖碾過齑粉。
盛襄道:“當年惡種的勢力錯綜複雜,并不是現在以辛普森為首的局面。如果那時惡種就徹底摧毀了人類社會,他們内部的争鬥隻會更加殘酷。因此,辛普森也需要人類作為統一的假想敵。這不僅是推理,你看,在雙方休戰的二十七年間,基地方一味妥協,簽署了許多不平等條約,這些條約限制了人類的科技發展,同時推動了惡種社會的建設。在發展初期,他們需要大量的人力和技術——而這些,隻有人類轄區能提供。直到去年,以辛普森為首的惡種向全人類宣戰,這才過去半年多,就打得我們隻剩最後三個大型基地。”
這些話讓安立奎遍體生寒,他很想找到有力的證據來反駁盛襄,但近一年來惡種的凝聚力和那些驚人的戰績就擺在眼前。最終,他閉上了眼睛,啞着嗓子說:“辛普森聯和人類排除異己,幫他清楚了稱霸道路上的障礙……而人類,這些被豢養了二十七年的年豬,還是到了屠宰的時候……”
“讓人們得以喘息的,自始至終,都是這場權力的遊戲啊。”盛襄輕聲說。
盛襄到底見不得氣氛太沉重,他從口袋裡掏出一顆橡皮糖,遞給安立奎:"這些都是我們出生前的事了。換個角度想,至少和平歲月存在過。"
安立奎接過橡皮糖,盯着盛襄,“你為什麼會知道這麼多?”
“因為我對蘭登說的話并非虛張聲勢。”盛襄擡起雙眼,目光灼灼,“恭喜你,安立奎,你歪打正着,選中了真正的恩特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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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天天過去,周邊惡種常來騷擾,卻始終未能撼動城防。
戰火蔓延,安立奎和地下層的老将晝夜奮戰,就連安立奎深棕色的皮膚上,都熬出了兩道黑眼圈。
重傷之後,養傷百日,這段時間盛襄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地鼠便負責了他的安保工作。起初,地鼠想要包攬盛襄所有的起居照料,但盛襄無法忍受總是有個小姑娘如影随形地照顧自己,才換了醫院的護工接手。
地鼠一邊為盛襄換藥,一邊關切地問:“為什麼不讓洛佩斯院長給你治療?這樣下去,會留下疤痕的。”
洛佩斯院長不僅是巴塞最負盛名的外科整形醫生,也是肖恩童年時聖嬰院的院長。然而,随着戰事的緊張,盛襄沒有多餘的心思去處理與肖恩有關的過去,他刻意避開了這位故人。
“沒事,已經不痛了。”盛襄誇下海口,“男人才不怕留疤!”
除了照顧盛襄,地鼠将她剩餘的精力都傾注在那隻傳說中的實驗體——羽蛇神上。
羽蛇神的身軀龐大,仿佛兩架坦克疊加在一起,幾乎可以說是一種極其危險的重型武器。它的性情比人類更加接近于野獸,吞吐時口中溢出的高溫蒸汽會瞬間灼傷皮膚,沒有人敢靠近。
隻有地鼠去喂食,它才會安靜地伏在地上,盡量小口小口地吃。
愛是超越生物本能的力量。盡管這句話不遵循任何邏輯,盛襄在見到這一幕時,還是會忍不住感慨。
有一天,地鼠拾起了一根羽蛇神脫落的紅羽,小心翼翼地夾在愛蓮娜遺留的《聖經》裡。在和盛襄聊天時,她顯得有些心不在焉,自言自語地說:“你看這顔色,像不像她的紅發?”
巨型實驗體每日消耗的食物太多了,在城内食物短缺的嚴峻形勢下,安立奎做出了一個決定:放羽蛇神出城。
“她要去執行安立奎大人的戰令了。她會一路向北,截殺世紀軍團的戰機。”地鼠的聲音中帶着一絲不舍。
“它能聽懂命令嗎?”盛襄有些疑惑,羽蛇神畢竟是以獸類基因為主的嵌合體。
地鼠緊緊抱着《聖經》,竟是輕輕“嗯”了一聲:“我跟她解釋了這樣做的意義……我相信,她聽到了。”
……
羽蛇神隕落的消息是在三天後傳回來的。她在空中摧毀了三架世紀軍團的戰鬥機,巴塞村莊的居民目睹了那一幕,天空中綻放的不僅是爆炸的火光,還有她那絢爛的羽毛,如同一場短暫而耀眼的煙花。
華羽自高空散落,鋪滿了戰場,覆蓋了大地,它們靜靜地躺在廢墟的泥土裡。随着季節更疊,這些羽毛或許會被泥土掩蓋,慢慢融入大地,成為滋養新生命的養料。來年春天,會化作花,從這片土地上生長出來,見證又一輪循環。
可世紀軍團終究還是兵臨城下,就在剛進入盛夏的季節。
惡種的軍隊在累西腓城外集結,它們的隊伍龐大而有序,異形怪獸與現代武器的結合,構成了一支令人望而生畏的軍隊,走到哪裡都能帶來一場浩劫。
盛襄同往常一樣,站在瞭望塔頂遠眺。突然,他的視線中劃過一道速度驚人的紅影,如同一道血色閃電,瞬間打破了天際的甯靜。
還不等地鼠反應過來,那道紅影已經到了跟前,定睛一看,竟是個渾身血紅、背後生着一對鞘翅的惡種!
這個惡種顯然已經鎖定了盛襄為目标,直撲瞭望台,一個迅猛的俯沖便輕松抄起了盛襄的膝彎,緊接着,它帶着盛襄一同沖向了天際!
“肖恩!”地鼠揮出鋼絲纏在翅膀的尾端,卻很快被鋒利的鞘翅削斷。
會飛的惡種素來是單兵作戰中最難纏的那類對手,礙于盛襄在惡種手中,瞭望塔上的士兵投鼠忌器,不敢貿然開火,隻得眼睜睜看着惡種挾持盛襄越飛越遠。
風在耳邊呼嘯,盛襄睜開雙眼,連臉頰上的肌肉都因緊張而顫抖,他的心髒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聲音緊繃:
“……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