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關系,足夠了。至少現在他能肯定,那些一直很朦胧的,無法被抓取的記憶是真實存在的。而它們竟是那樣重要,重要到幾乎決定了他的人生。
陸遠航是頂尖的人工智能科學家,陸禾從懂事開始就一直混在他的實驗室裡。白天上學,放學就去爸爸的辦公室做作業。耳濡目染之下,人工智能也成為了他感興趣的領域。遺傳自父母的智商讓陸禾在小小年紀就展露了天賦——在沒有獲取相關知識的情況下,對數據和代碼的某種近乎直覺和本能的判斷力。
人工智能是他堅定的方向。即使這個方向前景不好,甚至被打壓,被輿論攻擊,但他還是在虛拟論壇設置了一個隐秘的房間,以幾乎地下接頭的方式聚攏了一批有同樣理想的研究人員。他們不知道彼此的真實身份,隻是讨論代碼、公式、原理,希望把那個已經被判了死刑的領域再續一續。
父親的死也是他心裡的一根刺,他敏銳的直覺讓他一直覺得這件事充滿了陰謀的味道。他一直沒有放棄追問真相,每年都會向父親曾工作的研究院寫信,也一直與父親的舊友保持着聯系——老袁就是其中之一。
但是那次肖雯找過他之後,他的這些堅持,這些疑問全部煙消雲散了。
他不再登錄那個論壇房間。論文選擇了導師推薦的熱門方向,并且做出了一定成就,成為了同學們投刊必拜的科研之神。他定期祭奠父親,卻不再對父親的死亡産生任何懷疑。仿佛那隻是一個不可抗力的意外,就像車禍,像地震,像人世間無數無可奈何的離别一樣。
後來,大災變開始了。他作為科研人才被好好地保護了起來,順理成章參加大考,順理成章入選了漂流計劃。老袁招攬了他,他就進入了老袁的項目組。
時間會消磨一切。能消磨放不下的人,能消磨過不去的悲傷,能消磨執着與信仰,也能消磨被強加的思維暗示。
在空間站中工作的三年,他逐漸找回了曾經。對人工智能重新産生了興趣,午夜夢回會思考親人的離世,對漂流計劃的懷疑越來越深。
陸禾越來越清晰地知道自己遺忘了什麼,忽略了什麼,思維卻如同陷入了一張越掙越緊的大網。他過去幾年都沒有意識到網的存在,現在意識到了,卻因身在網内無從掙脫,隻能借助外力。
于是他盯上了老袁的實驗艙。
隻可惜,項目組畢竟還要出成果。按照這次的實驗結果,恐怕短時間内沒法再進實驗艙了。
陸禾陷入了沉思。
假如七年前的那次會面他被做了什麼,為什麼那麼久都沒有察覺?
大災變開始在那次會面的兩年後。又三年,漂流計劃啟動。在這五年間,他按部就班地一邊做着自己的研究,一邊為聯組處理災難事宜,直到大考後登上空間站。
全球應急應對聯合組在災後正式上台,在地球一片混亂的時候穩住了局勢,也穩住了自己的地位。各國政府退位,一切資源歸聯組調配。
陸禾他們這些被庇護的學生學者都是這樣的,他們在災變中受到了照顧,就要承擔相應的工作。肖雯在災變第一年就去世了,看到訃告的陸禾沒有任何感覺。
似乎是來到空間站之後。不對,是更早。
陸禾想起了,他第一次隐隐約約意識到罩住自己的那張大網的場景。
那是大考的最後一課。考試結束後,所有考生會一對一地被聯組軍方帶走,進行審查。廣場上停滿了軍車,每輛車上有一個編号。大門一開,考生們湧出來,仿佛打開的糧倉。軍人們像訓練有素的工蟻,每人帶走了分配給自己的那粒糧食。
負責陸禾的是一位陌生的亞裔軍官,很面善,看起來對這些即将肩負人類未來的天才們也十分尊重。但陸禾突然感到一陣寒意。他轉頭向四周看去。
“陸禾先生?”軍官疑惑地問他,“落了什麼東西嗎?”
陸禾搖搖頭,低下頭準備上車。就在那一瞬間,視網膜上閃過一雙暖棕色的眼睛。
他猛地擡起頭,後腦勺重重地撞在車門上。軍官連忙過來查看,陸禾卻沒管他。頭暈眼花之間,他死死地盯着那個方向。
希文·杜蘭德
陸禾關上電子闆,仰躺在床上,盯着空白的天花闆。
那次會面,希文·杜蘭德在場。之後的四年,他沒再見過這個男人,也沒再聽過這個名字。畢竟聯組的軍人很多,杜蘭德那時隻是一個普通士兵。而五年之後,他再次見到那雙眼,無形的陰霾瞬間包裹了他。
杜蘭德的存在那樣的鮮明,像一個黑洞一樣,不停地提醒着陸禾,他淡忘了什麼。
後來,他們一起登上空間站。杜蘭德進入領航局,的軍銜火箭一樣上升。三年間,他們隻見過寥寥數面。但是每次僅僅隻是擦肩而過,都會讓陸禾更清楚地意識到腦海中的那張網。
希文·杜蘭德。
陸禾的唇齒間咀嚼着這個名字,疲憊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