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問敢不敢,問就是敢。
裴靜文抓住林建軍的手,林建軍怕她後悔,趕緊回握她的手,手臂使力将人往上一帶。
“抱緊我。”雙腿夾緊馬腹,林建軍單手執缰,青駒前蹄微揚,如流星般沖進茫茫月色。
青駒速度極快,裴靜文趕忙抱住林建軍,不得不承認,他有一個好腰。
腰兩側挂滿東西,腰刀、火石袋、銀匕首、香囊、狐尾、豹韬、胡祿應有盡有,還能挺直脊背騎馬。
換做是她,腰肯定早就塌下來了。
“咦?”有東西硌她肋骨,裴靜文低頭一看,不知是箫還是笛的樂器和林建軍身上的三枝蓮花紋黑衣融為一體,“這是什麼?”
等等——白日裡他穿單枝蓮花紋黑衣,吃飯時穿雙枝蓮花紋,這會兒是三枝蓮花紋。
裴靜文深吸一口氣,淡淡香味滲入鼻息,驚訝道:“你又換衣服了,一天三套,還熏香!”
林建軍答:“箫,”又點點頭,“嗯,換了,衣裳熏了白芷香。”
“換來換去都是黑衣,沒區别。”
“你沒聽過那句話?”
“哪句話?”
“女要俏,一身孝;男要俏,一身皂。”
裴靜文以為他會說什麼血染黑衣不顯之類的話,沒想到理由如此樸實無華,一時之間無言以對,好半天才找回聲音:“你會吹箫?”
“我不僅會吹箫,還會琵琶和琴。”林建軍驕傲道,“琴藝一般,隻會彈兩首曲子,不如箫遠甚,箫又不如琵琶。琵琶是陛下手把手教的,趕明兒彈給你聽聽。”
裴靜文感歎道:“原來你是這樣一個人。”
“怎樣一個人?”
“既會作詩,又會三種樂器,騎馬也騎得這麼好,文武雙全多才多藝呀!就是……”
“就是什麼?”
“過于精緻。”
林建軍輕笑,懶洋洋地“籲”了聲,他跳下馬,朝她伸出手:“就這裡吧。”
裴靜文輕拍他掌心,從另一側跳下馬。
古原一望無際,沒過小腿的野草在夜風吹拂下簌簌作響。
女郎微揚着頭,張開雙臂,感受夜晚古原的遼闊與孤寂,好像天地之中隻剩下她一人。
林建軍将馬拴在樹下,壓出一片平實幹淨區域,看向乘風欲飛的女郎,眼神晦暗不明。
“過來喝酒。”酒是他從别莊順出來的梅子酒,兩小壇,清甜不醉人,至少他不會醉。
裴靜文盤腿坐下,淺酌一口,挑着眉說:“先提醒你,我綁着袖箭。”
林建軍灌下一大口酒,不以為意地輕嗤一聲。
裴靜文再次提醒:“是銅袖箭,銅的!殺傷力很大那種,不是竹子做的!”
林建軍懶懶地看她一眼:“我知道。”
“你知道?”
“知道。”
“你怎麼知道?”
“秘密。”
“不說我也能猜到,是你讓嵇浪給我的。”
“知道還問?”
“你怎麼想的?”裴靜文扭頭看他,“就不怕我用銅箭在你身上射一個窟窿?”
林建軍向後一仰胳膊作枕,散漫道:“我不是傻子,會躲會擋。”
“我準頭好,你躲不掉。”
“躲不掉就不躲,”林建軍目光黏在她身上,“你給的我都受着。”
裴靜文趕緊喝一大口梅子酒壓驚,嫌棄道:“像喝了兩桶油一樣惡心。”
林建軍放聲大笑,笑夠了,低聲道:“星星要躺下來看才好看。”
恰逢烏雲遮住月亮,滿天星辰流光閃爍。裴靜文在他身旁躺下,以手為枕,翹着二郎腿觀賞璀璨繁星。
“最亮的那顆星星名喚北辰星,”林建軍遙指天上星辰,“此番出征犁羌,夜裡行軍多虧它引路。”
“它的位置永恒不移,可能就是宇宙對人類的眷顧,”裴靜文微微一笑,“還有太陽,太陽系中唯一的恒星和會發光的天體,”她轉頭看他,“人類真的很幸運,不是嗎?”
林建軍驚訝道:“你懂天文?”
裴靜文說道:“我爸爸……就是我耶耶的意思,我耶耶是重度天文愛好者,我的天文知識都來源于他。”
“可惜我不懂把天文和實事聯系起來,不然說不定可以當個神棍。”她笑了兩聲,“你耶耶呢?怎麼從沒聽你提起父母?”
話說完裴靜文就後悔了,他好像說過他由林爾玉撫養長大。
“旁人生來有父母,我沒有。”林建軍坐起來猛地灌下一大口酒,怅然若失道,“從記事起,我就和阿兄一起生活。”
元嘉三十二年,林爾玉勞作回家遇一小孩。
那小孩骨瘦如柴,看起來兩三歲左右,趴在鄰居家門邊與狗搶食,狗被繩子拴着夠不着小孩,氣得汪汪直叫。
林爾玉好奇詢問周邊人戶這是誰家孩子,得到的答案皆為不知道,又勸他别多管閑事。
萬一小孩是過路流民的孩子,日後被流民找上門,告他拐賣孩子,不劃算。
林爾玉沒聽,将那小孩帶回家。那天是八月初一,他給小孩取名建軍,同他姓林。
“這麼說,你和你哥該是父子。”裴靜文聽後默默良久。
“我曾和阿兄說過這話。”林建軍又吞下一口酒,“阿兄說他還沒參加什麼父母資格考試,隻适合當哥哥,遂與我以兄弟相稱。”
他輕笑道:“雖喚他一聲阿兄,實則阿兄和我與父子無異。他教我太多,這邊的那邊的……沒有阿兄,就沒有今天的我。”
他低頭看着稍有醉意的女娘,喃喃道:“阿靜,阿兄才是你口中的星防軍叔叔。”
“後面大概猜到了。”林建軍的軍姿總要有人教,既然他不是共和國人,能教他的那就隻有将他撫養長大的林爾玉。
“說來阿兄當真大膽,為我取名建軍。”林建軍一口喝完壇中剩下的梅子酒,重新躺下仰望滿天繁星。
“怎麼講?”裴靜文不太理解,建軍不就是共和國初建國時期很常見的人名麼?
“試問天下有幾人能建軍?得虧我命硬,勉強扛住了這名兒。”林建軍頗為感慨,“因這名兒,曾有禦史彈劾阿兄與我或存不臣之心。”
“一個名字能說明什麼?”裴靜文更不能理解了,“禦史好閑。”
“不能這樣講,此為禦史職責所在。”林建軍笑着說,“而且這名兒确實有點僭越。”
“後來阿兄想給我改名,我問心無愧,清者自清,憑甚要改?好在陛下信任,彈劾之事和改名之事最後都不了了之。”
裴靜文聽後忍不住長籲短歎,放共和國裡很普通的名字,卻在魏朝掀起軒然大波,最後還是靠皇帝才平息這場風波。
某種意義上來講,這蠻可怕的。
“上年紀的人才喜歡唉聲歎氣,”林建軍打趣她,“敢問阿靜芳齡幾何?”
“二十四。”
“花信之年,實在美好。”
“就當你在誇自己。”
“你的二十四與我的二十四不一樣,”林建軍搖頭,“你的人生才剛開始,我的人生卻已過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