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瑤無所謂道:“冬天快馬回去,風吹着得多冷?再說了,城内無故走馬者,笞五十。我讓大娘把客房收拾出來,裴靜文你就留一晚上,我們聊聊天。”
“還有這規定?”裴靜文驚訝,轉頭看向林建軍,“剛才我們過來就是走馬,沒事嗎?”
“他當然不會有事。”徐瑤冷嘲熱諷,“将軍身為金吾衛中郎将,就算不當值,想必也能暢行各坊。”
這就是逐客的意思了。
葉十方笑着打圓場道:“家裡隻有一間幹淨客房,現收拾怕是來不及,今晚我和将軍睡客房,裴靜文你就同瑤瑤擠一晚吧。”
林建軍正要開口謝絕,他可以去臨近同僚宅邸借宿,或是客舍将就一晚。
徐瑤快人快語:“你同他睡,晚上誰照顧我,難道要我使喚客人?”
葉十方說道:“不是還有大娘?”
“我們又不是萬惡的封建特權壓迫者,大娘她們晚上也要睡覺。”徐瑤這話意有所指。
林建軍聞言擡眼看去,唇角緩緩勾起,笑得極是諷刺。
“好了好了,”裴靜文解圍道,“不要因為我們吵架,我和林三睡客房就好。”
林建軍腦海中天人交戰,最終決定将還沒出口的話吞回肚去。
葉十方點頭道:“這樣也行,”又附在徐瑤耳邊壓低聲音說,“别鬧了,就當給裴靜文一個面子,将軍好歹是她男朋友。”
徐瑤瞅了眼裴靜文,最終沒再說什麼。
用完飯,葉十方扶着徐瑤在院子裡散步消食,請他們自便。
前廳沒别人,裴靜文輕戳林建軍臉頰,問道:“你得罪過徐瑤?”
“算不上得罪,”林建軍默了半晌,“大概是為着天啟六年那件事。”
裴靜文好奇追問:“什麼事?”
林建軍說道:“那年我代兄接旨,平西南平等道叛亂,生擒平等道賊首入京,賊首後來被五馬分屍。”
裴靜文震驚道:“你十七歲就帶兵平叛?”
林建軍無奈地歎了聲:“至尊要阿兄前往西南平定叛亂,阿兄不肯接旨。”
“至尊派禁軍圍住府邸,給阿兄三天時間考慮。倘若三日後阿兄依舊抗旨,阿兄與我斬立決,身懷六甲的阿嫂沒入掖庭為奴。”
裴靜文目瞪口呆道:“朝廷就沒其他将軍?”
林建軍說道:“敕旨未發下前還有轉圜之地,過了明路的旨意不接便是大不敬之罪。”
裴靜文問道:“你哥為什麼不肯接?”
“賊首為共和國人,阿兄不願向曾經守護的公民揮刀。”林建軍閉上雙眼,吐字艱難,“我斷阿兄左臂,以阿兄墜馬骨折、傷重不宜出征為由代接聖旨,禍事方平。”
話至此,沒什麼好多說的,他沉默地等待來自戀人的宣判。
裴靜文默默半晌,呐呐道:“所以徐瑤對你心生芥蒂。”
林建軍神色嚴肅,語氣卻又十分平靜,帶着認命的釋然:“阿靜,你接受不了這件事要離開,我不怪你。”
斷兄長一臂,屬惡逆,十惡不赦。
他站起身,鄭重朝她彎腰一揖,擡腳朝外走。
“你發什麼瘋?”裴靜文神色莫名,“我幾時說要離開你?”
林建軍腳步頓住,回首愕然道:“你不介意?”
“那種情景下,你已做出最優解。”裴靜文說道,“那人的死期從他揭竿而起,又沒能力問鼎天下時就已注定。”
“你不這麼做,皇帝也會派其他将軍去。既然如此,你來接那敕旨又能怎樣?”
“你接了,你哥不必和同胞兵戎相見,你們倆也不會被砍頭,懷孕的秋夫人更不用沒入掖庭為奴。”
原來她以為他在為擒賊首而忐忑,林建軍心中頓時一輕。平亂擒賊是他功勳,他驕傲還來不及。
口有點幹,裴靜文将杯中茶水一飲而盡,問道:“他為什麼起義?”
林建軍如實相告:“天啟五年西南大旱,當年莊稼顆粒無收,赈災糧被層層盤剝,餓殍遍野。”
“天啟五年秋,她打出‘有田同耕、有飯同食、有衣同穿、有錢同使’和‘人人平等’的口号,創立平等道,殺州官守将,搶府庫,連下六州三十二城。”
裴靜文肅然起敬道:“我敬佩他敢于抗争、慷慨就義的勇氣,如果我是他,絕對不敢這樣做。”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魏朝低下的生産力無法實現“人人平等”,隻能走皇權集中這條路。
這是時代本身的局限性,非一句口号、一人之力可改。除非實現工業革命,提升整個魏朝的生産力。
想要在這種經濟基礎、人力基礎、思想基礎三缺的情況下實現工業革命,難度堪比盤古開天辟地。
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至少也得兩三百年才能燒起來。
如果要達到人人平等,還要更久更久。
至于那句“四有”口号,裴靜文不想評價。
公元2731年都沒能實現的事,放魏朝這社會就更不可能實現。
裴靜文擡眼看向青年,嚴肅道:“他不是死于你去平叛,是社會環境容不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