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停下,裴靜文踩着馬紮走下馬車,仔細端詳食肆,恍如隔世。
飯點剛過,食肆裡沒客人,夥計們懶懶地坐在堂中閑聊。
迎客夥計倚着門框,看到衣着富貴的女娘怔怔地望着食肆,堆出笑臉迎上前:“娘子可要用點什麼?我家水盆羊肉配上胡餅,方圓百裡的貴人們吃了都……”
“小阿弟,你不認得我了?”裴靜文打斷他的話,“我,你陳阿姐。”
被喚作小阿弟的夥計倒退兩步,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仔細打量面前這位身披狐裘、手捧繡花手爐的貴氣女子。
他猛地一拍巴掌,驚喜道:“還真是陳阿姐,”他回頭沖裡面大喊,“大家快看誰來了。”
裴靜文走後大家沒忘了她,除開她擁有不錯的同事緣,還多虧餘頂天那天扯着大嗓門嚷嚷。
萬歲縣日子平淡無奇,鮮少有趣事供大家茶餘飯後閑談。
因此寡婦陳娘子攀上長安城中某位将軍一事,四個多月來仍為食肆及附近衆人津津樂道。
食肆裡有三四個夥計,聽到喊聲湧出來立在屋檐下,視線紛紛投向裴靜文,皆面露困惑。
最後還是小阿弟提醒衆人,衆人方認出裴靜文,一個個驚訝地張着嘴巴。
“還真是陳妹子。”
“陳阿姐變化也太大了。”
“陳家妹子這身真好看,活脫脫像廟裡的菩薩。”
小阿弟笑着說:“外面冷,大家進去說話。”
“好,”裴靜文擡腳跨上台階,恍惚間想起少個人,返回馬車前,“還不下來,要我請你?”
衆人不解地看過去。
一隻遒勁有力的手挑起深色車簾,露出半截妃色暗花水紋衣袖,身披華貴裘衣的俊俏郎君手提兩個包袱輕躍下馬車。
“現在才想起我,晚了!”他闊步走到陳娘子身側,嘴上說着埋怨的話,實際上好像高興得不得了。
小阿弟替大家問出心中疑惑:“陳阿姐,這位郎君是?”
林建軍微微颔首:“某是陳娘子夫婿,姓秋。”
“哦,哦哦,”小阿弟撓了撓頭,總感覺哪裡不對,“原來是秋郎君,快請快請。”
将兩人迎進食肆大堂,夥計們默契地沒有和他們坐一桌,而是不遠不近坐他們附近,拘謹地看着他們。
林建軍拱手道:“數月前内子與某于書信中發生争執,負氣離家雲遊,不想意外與侍女護衛走散,以至窮困潦倒風餐露宿。”
“某聽内子說她初至食肆做不好工,煩擾大家幫她完成。某在此替内子向諸位道一聲謝,多謝諸位包容内子。”
“等等?陳阿姐不是寡……”小阿弟的話還沒說完,被一旁的大娘捂住嘴巴。
裴靜文背出林建軍提前編好的說辭:“夫君逛青樓病死、被公婆趕出家門,都是我氣上頭胡說八道。”
大娘啧啧贊歎:“東家眼睛當真毒辣,她私下裡同我說我還不信,沒想到陳娘子真是富貴人家的夫人。”
“老虔婆,”東家肩披加絨帔子走下樓梯,“又背着我偷說什麼腌臜話?”
大娘斜她一眼:“你慣會冤枉人,我這是誇你眼光好。”
“得了,你的嘴我還不知道?”東家視線掃過裴靜文和林建軍,“平日對你們太好,有客都不知招待?”
裴靜文笑問:“東家不認得我?”
東家細細打量裴靜文,眉心蹙成一團:“娘子是……”她突然拔高音量,“小陳!陳娘子!”
“哎喲喲,了不得了不得,差點沒認出娘子。”她走到裴靜文身邊,促狹地擠眉弄眼,“和郎君重歸于好了?”
裴靜文腼腆笑道:“當初東家為何會認為我是同郎君吵架跑出來的富家娘子?”
來萬歲縣的路上,裴靜文意外想起太子親迎前夜,她崩潰大哭後,東家那番莫名其妙的話。
她把這番話說給林建軍,他聽後默默良久,現編出剛才那些說辭。
東家得意道:“娘子那時小臉臘黃,面不挂肉,穿着破爛衣衫,好多人都信娘子那套胡話。”
“可是娘子那一口素白整齊的好牙,豈是窮苦人家能養出來的?所以我猜娘子必定從小富貴。”
“其實我也曾想過娘子是哪家逃出來的……”她不好意思地頓了頓,“後來看娘子天真爛漫,又未穿耳,便知自己想錯了。”
魏朝人信奉“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一般隻有無人身自由的婢妾、奴隸和胡人才會穿耳。
“娘子公驗上二十五歲,又宣稱自己為孀寡之人,于是我就想娘子也許不是真的孀寡,而是同夫君拌嘴後負氣離家。”
說到這兒,她拍掌道:“沒想到我當初的猜想竟然是真的。”
林建軍拱手道:“某當時出征塞外,無暇顧及離家的内子,幸得夫人收留,免内子餐風露宿之苦,夫人大恩,我夫妻二人沒齒難忘。”
“要是沒有東家,那一個多月我都不知道怎麼過。”裴靜文解開包袱,取出一個木盒,“一點小心意,還請東家笑納。”
東家打開木盒,一對上好玉镯躺在其中,質地均勻濃厚,足夠用來當傳家镯。
“太貴重,”東家将木盒推還回去,“我可不敢收。”
林建軍擡手擋住,意有所指道:“夫人照顧内子月餘之情,實非一對玉镯可抵。禮物微薄,夫人再推辭就不好了。”
“那我收下了。”聽出他言外之意,東家不再推辭。
要她說,這其實算不上什麼恩情,陳娘子實打實做了工,拿的還是最低工錢。
一切都在暗處,裴靜文毫不知情。
她把包袱裡的其他禮物分發給衆人,拎起另一個包袱問:“我要去看小張張,你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