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縣食肆裡的生活睜眼看得到頭,裴靜文不想多講。
林建軍插了句嘴:“我心中一直不解,食肆不缺吃食,何以最初見你卻是那般模樣?”
面黃肌瘦,頭發枯黃似稻草,活像經曆大/饑荒。
手撫過她松散的發,還是有些幹枯粗糙,他又蹙眉問:“頭發怎麼還沒養好?自己洗時沒用藥膏?”
兩人相處這麼久,他對她的生活習慣有所了解,決計不肯多行一步。
不管北風如何肆虐,洗了臉依舊懶得擦面脂,浴洗後懶得擦臘脂,顯然她自己洗頭時,懶得塗抹養發藥膏再沖洗一遍。
隻有那雙纖長細膩的手,值得她多費心思保養。
“用了的。”裴靜文忙說,“從前愛漂染頭發,發質早壞了,要慢慢養。”
林建軍擡起她下巴,迫使兩人對視。
裴靜文眼神閃躲,嗫嚅道:“真用了。”
“說謊!”林建軍一眼看穿,“下次再偷懶,晚上我幫你重洗。”
“洗了很難幹,我還怎麼睡覺?”
“那就不睡。”
“會困啊。”
“你不會困的。”
想起許多不受控制的夜晚,裴靜文生硬地扯回話題:“食肆裡确實不缺吃食,但那些都是要賣給食客的。”
食肆做工那月餘,除了東家偶爾給夥計們開葷,她尋常隻吃以胡餅、米湯為主的工作餐,從來不碰食客剩下的葷腥。
她才不吃陌生人的剩菜,髒死了。
林建軍忍俊不禁道:“還能挑三揀四,看來還是不餓。”
裴靜文嫌棄道:“我就是餓死,也絕對不碰别人的剩菜。”
林建軍嘲笑道:“窮講究。”
裴靜文冷哼一聲:“本想給你看我不同顔色頭發的樣子,看來你不稀罕。”
“我幾時不稀罕?”自那日看過她從雪山之巅一躍而下,他纏着她要看其他的。
她愛逗他,每次隻口頭說要給他看,許是今天喝了酒,比平常好說話:“今天給你看霧霾藍發色。”
那是一段不算短的視頻,藍發齊肩少女在人群中格外顯眼。
她褪去十七歲的青澀,臉頰往裡收了些,不複之前圓潤,微尖下巴擡起,頗有生人勿近的氣場。
林建軍喉結滾了滾,嗓音微啞道:“這時你幾歲?”
“十九歲吧。”
十九歲的她上穿黑色背心,手臂肌肉線條流暢,彰顯力量之美,軍綠色工裝褲紮進黑色馬丁靴,整個人看起來飒爽英氣。
“我真飒!”裴靜文簡直要愛上自己,她突然猛地拍打林建軍,“看到那個粉頭發的女生沒?”
林建軍分了個眼神給穿過人群走向少年裴靜文的粉發少女,輕應道:“看到了。”
“她就是瘋妹蘇樂,我發小。”
裴靜文懷念地看着屏幕中的自己接過蘇樂遞來的外套和降落傘背包,臂彎夾着粉色頭盔來到飛行器門邊,白色艙門緩緩分開,萬丈高空近在眼前。
林建軍屏氣斂息,環住她的手不自覺加重力道:“你要做什麼?”
“找刺激!”裴靜文狡黠地眨眼,“我要是現在還留着這發色,得有多顯眼!”
“你不怕被燒死?”青年戲谑道,“頭發枯黃可能是精氣不足,藍發那可就是妖怪了。”
裴靜文輕啧道:“不能是神仙菩薩?”
林建軍說道:“若是白發還能解釋成鶴發童顔,藍發美則美矣,卻是不太端莊,不類神佛,更似妖鬼之流。”
“不懂欣賞!”裴靜文扭頭望着屏幕。
屏幕上的她戴上頭盔縱身一躍,張開雙臂擁抱獵獵狂風。
一望無際的汪洋與湛藍天空在盡頭相連,海天一色,連綿起伏的群山因遙遠而顯得那樣渺小。
在極緻的視覺沖擊和聽覺沖擊之下,林建軍仿佛身臨其境,與她一同從萬丈高空極速下墜,小腹竄起難以言說的失落感。
他雙臂收緊箍着懷中人,好似這樣才有幾分真實。
“疼!”裴靜文報複性咬上他頸脈。
林建軍繃緊肌肉任她咬,手臂力道沒再加重,但也沒減輕。
下墜到一定高度,降落傘自動打開,藍發少女哼着歌欣賞空中美景。
裴靜文看着視頻中享受生活、追逐自由的少女,羨慕而又嫉妒。
這也是為何她不願給林建軍看的原因——她羨慕從前的自己,嫉妒從前的自己。
視頻結束,裴靜文想起沒做完的年終總結,接着剛才所講繼續。
後來她遇見林建軍,跟他回了京城。來到京城後,她鮮少出門社交。
除了徐瑤、葉十方,她身邊來來往往都是東西兩宅的人,仿佛與世隔絕。
其實這樣就很好,她隻是個過客,不需要與這個世界有太深的聯系。
飛雪飄進竈房,裴靜文喃喃道:“你聽說過桃花源嗎?”
“聽過。”林建軍尚未從方才的震撼中脫身,聲音聽起來有點壓抑。
裴靜文說道:“我現在就生活在桃花源中。”
這個桃花源由林爾玉一手打造,庇護了很多很多人,有她、趙應安、宋宗霖這樣的共和國來客,也有許多曾被視為畜産的魏人。
在這世人皆為豬狗的年月,東西兩宅近五六百人,差不多都活得有個人樣。
裴靜文敬佩道:“位高權重依然堅守心中道德底線,你哥真的很了不起。”
林建軍啞聲道:“你也該喚他兄長。”
裴靜文将頭埋進他肩窩:“不好意思嘛!”
“有何不好意思?”林建軍失笑,“你喚他一聲阿兄,他定然高興。”
水燒開了,鍋蓋在水蒸汽作用下不停撲騰。
林建軍松開她,拿起木瓢往洗臉架上的銅盆裡舀了瓢開水。
裴靜文靜靜地看着被飄渺水汽籠罩的男人,忽然說道:“看見剛剛頂起鍋蓋的蒸汽了嗎?它開啟了一個時代。”
林建軍又舀了幾瓢冷水進去,水溫适中,随口問道:“一個怎樣的時代?”
“蒸汽時代。”裴靜文拿着竹牙刷漱口。
林建軍又問:“蒸汽時代是怎樣的時代?”
裴靜文吐出含在嘴裡的涼水,根據為數不多的曆史知識斟酌着回答:“對蒸汽的利用拉開人類邁入工業化社會的序幕,機械化生産推動生産力提高,新興資産階級進一步發展壯大,成為終結封建王權的主要力量。”
林建軍慢慢将帕子浸入溫水,漫不經心問:“大魏能開啟蒸汽時代嗎?”
裴靜文望着房梁沉思片刻,随後垂眸看向杯中涼水,反問道:“你想推翻封建王權嗎?”
不等他回答,她又道:“我想大魏大概不能,從無至有很難。”
蒸汽機的出現标志着人類進入蒸汽時代,所以首先得造出蒸汽機不是?
蒸汽機的部件對鋼鐵有質量要求,林建軍作為當世權貴,佩刀也就那樣,可知魏朝的冶金技術不能滿足建造蒸汽機的需求。
更别提魏朝一點工業基礎都沒有,就算舉國之力勉強造出蒸汽機,也不過是拔苗助長。
最關鍵的一點,天啟帝不會為這種“奇技淫巧”傾國之力。
對封建社會來說,不變與穩定才是最好的。
其次,第一次工業革命用時八十多年,對于人類社會來說,八十年不過彈指一揮間。
但在此之前,文藝複興、大航海、思想解放運動以及戰争、罪惡貿易,為這場盛大的人類社會進程,鋪墊了整整三四百年。
裴靜文下結論:“但是從現在開始朝那個方向努力,兩三百年後,封建王權也許會被動搖。”
可是誰來做這第二個流血犧牲的人?
林建軍坦然道:“徐娘子曾斥責我是封建社會的壓迫者,依附皇權的走狗。作為一個既得利益者,我怎會去颠覆權力來源?”
“徐瑤說話這麼狠?”裴靜文追問,“聽到這些話,你什麼反應?”
林建軍仔細回憶聽到“走狗”、“鷹犬”、“壓迫者”時的反應。
那是他最桀骜不馴、裘馬輕狂的少年時期,被私下裡指着鼻子詈罵,當時恨不能手刃其人。
可惜徐瑤是阿兄同胞,他再氣能如何?
握住刀把的手緊了松,松了緊,忍耐着甩袖離去。怕此事傷及阿兄,隻能當此事從未發生,不與任何人說起。
林建軍輕輕吐出兩個字:“忘了。”
裴靜文狐疑道:“忘了?”
林建軍笑道:“吃虧的事沒必要記得。”
他擰幹帕子,欲幫醉酒的戀人洗臉。
漱完口的裴靜文堅持自己能行,接過帕子搖搖晃晃走到洗臉架前低頭洗臉,洗到一半腦袋猛地栽進銅盆。
林建軍漱完口後往木盆裡打水,聽到響聲趕忙放下木瓢,給人從溫水裡撈起來。
濕漉漉頭發黏在臉頰兩旁,裴靜文滿臉無辜地望向林建軍。
林建軍扶着身體不受控制的某人坐到馬紮上,無奈道:“還要自己洗嗎?”
裴靜文乖乖仰起頭,任由林建軍一手摁着她後腦,一手拿着濕水的帕子在她臉上擦抹。
“小時候爸爸也是這樣幫我洗臉。”她語氣裡滿是懷念之意。
“我不是你耶耶,我是你老公。”就着她用過的洗臉水洗了個臉,林建軍挖出瓷盒中的面脂,輕柔地為她塗抹均勻。
胡亂給自己也塗抹完面脂,他半跪下來脫去她腳上鞋襪。
裴靜文食指輕點他眉心,嬉笑問:“想當我老公?”
林建軍擡眼看她,目光灼灼。
握住她冰涼雙腳,他微不可聞輕歎,将她腳放進熱水中,一邊清洗一邊輕輕打圈按摩。
男人手法老練,力道适中,溫柔地為她洗去疲憊。
垂頭看去,裴靜文隻能看到他束在梅花金冠中的發,下意識想觸碰,手擡不穩,從他耳際擦過,重重落在寬肩上。
男人擡眸望着她,低聲問:“弄疼你了?我輕點。”
“沒有。”對上他關心的目光,完好無損的心髒突然塌下去一塊,那小小一塊失陷之地逐漸擴大,竟将她整個人吞噬。
她好像說了些什麼,林建軍眉眼帶笑,隻是那笑容夾雜着些許不敢相信。
後面的事裴靜文記不清了,她似乎睡在一個大火爐旁,這個火爐居然還會說話:“你醉了,明天醒來仍不改心意,正月廿四便是吉日。”
天啟十四年正月初一,裴靜文睡到辰時方醒,醒來身旁已無林建軍身影。她裹着被子坐起來,軟枕上的梅花箋紙闖進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