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浪遲疑片刻,說道:“陳娘子替那小子擋刀,十一他們被驚到,一時松懈,那小子趁機跳河逃了。”
林建軍問道:“多久的事?”
嵇浪答道:“六天前夜裡。”
林建軍輕揉眉心,遂州距長安兩千多裡路,一天行三四百裡山路,若是全程不換馬,跑死一匹馬倒也情有可原。
隻是三個人去,竟然叫裴允那厮逃了,委實無能。
嵇浪觑了眼林建軍的臉色,吞了口唾沫繼續道:“不過他身中數刀,假如未能及時得到救治,怕也性命難保。”
“身中數刀?”林建軍冷聲道,“十一他們耍花刀呢?”
“那人穿了金絲軟甲。”嵇浪适時打開小木盒,質地溫潤清透的玉佛安靜地躺在新鮮香花上。
林建軍拿起慈眉善目的佛拈在手中把玩,忍俊不禁道:“罷了,他們有心了,你看着賞。對了,誰編繩鍊子好看?”
“我問問。”嵇浪跑到倒座房,不一會兒,南呂捧着兩捆細繩跟在他身後進了院子。
林建軍把玉佛遞給她,叮囑道:“要精緻漂亮。”
“小郎君喜紅繩還是黑繩?”南呂接過玉佛跪坐台階下。
“你說阿靜喜歡紅繩還是黑繩?”林建軍問進了屋子的嵇浪。
嵇浪先扔了個軟墊給南呂,然後拎着兩壇酒出來,驚訝道:“你問我?好笑!”
林建軍摩挲着酒壇,猶豫不決。
南呂說道:“先生不是為小郎君編了條紅繩手鍊?我想先生約莫更喜紅色。”
“有道理,那就紅繩。”林建軍揭開封蓋淺酌一口,複又抱起琵琶撥弦。
“春日遊,或者浣溪沙。”琵琶聲響,嵇浪失望道,“為何奏蝶戀花?”
林建軍說道:“想聽其他的自己彈。”
“這可是你說的。”嵇浪放下酒壇,搶過琵琶彈起春日遊。
“屋裡不是還有兩把琵琶?”林建軍伸手欲搶回琵琶。
嵇浪側身躲開,嫌棄道:“那兩把琵琶音色不好,而且這把琵琶是我的,誰讓你把螺钿紫檀琵琶拿過去。”
“兩曲彈完,别忘了蝶戀花。”林建軍不和他争,百無聊賴地看南呂打繩結。
視線不經意掃過她左腕上的疤痕,恍惚間想起當年她面無血色靠在馬車裡的畫面。
“你當初是如何下得去手的?”他好奇道,“我是真佩服你,至少我下不去手。”
鋒利刀刃割腕也就是一刀的事,尖尖的簪子割腕,來回撕扯。這決心這魄力,等她想明白了,将來絕對是幹大事的人。
南呂聞言一怔,默默将衣袖扯上來遮住手腕上的疤,聲音很輕地說:“走投無路想賭一局,賭輸了。”
誰能想到曾經那個不解風情的将軍,如今竟在一位女郎面前百般讨好,做小伏低。
她去看過裴先生,比她們都要早,她看着她從面黃肌瘦到華如桃李,看着她從超然物外到沉溺情絲。
她們都說現在的裴先生神仙玉骨,她倒覺得初來的她才是真正的天人。
那時她雖落魄潦倒,眼睛裡卻是無所欲求的寂然與疏離,無悲無喜地俯瞰紅塵萬物。
“倒也直接。”林建軍輕笑,“你原先在家中女公子裡行二?”
南呂回道:“是。”
林建軍又問:“崔姑洗是你兄長?”
“他是我三堂兄。”最新的繩結沒打好,南呂費勁地拆開,“小郎君認識他?”
“我原以為他是你親阿兄。”林建軍沒正面回答。
“我親兄諱夷則,溫潤知禮,比三堂兄那心胸狹隘之徒好上百倍!”生怕和崔姑洗扯上親兄妹關系,南呂連忙解釋。
想起那個跟在崔姑洗身後溫言相勸,反被崔姑洗以長幼有序訓斥的白衣小郎君,林建軍眸中沁出絲絲暖意。
南呂神色黯然道:“不在了,溫柔敦厚的阿兄,小肚雞腸的三堂兄,都不在了。”
“崔氏剩下的支系與你太遠,”林建軍思索片刻,“看在曾與你阿兄同窗的份上,我替你脫了奴籍,給你立個女戶吧。”
南呂仰頭看他,雙唇微顫着問:“我能否把這個恩典讓給阿弟?當年淪為官奴時他不過九歲,後被齊王搶入王府,成了……”
齊王何許人也?
先帝總有八子二女,他是為數不多活到成年的三位皇子之一,成德節度使之妻淮陽長公主同母胞兄。
“三哥不過區區中郎将,哪有向齊王要人的本事?”嵇浪放下琵琶正色道,“南呂娘子莫要說笑。”
南呂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想着林建軍一向和藹,别說打罵奴婢,重話他幾乎都不怎麼說。
她今天縱然犯上,處境應該也不至于壞到哪裡去。
她固執地哀求道:“京城皆知将軍得至尊器重,倘若将軍肯向齊王開口,齊王未必會為一小兒拂将軍顔面。”
“崔娘子是聰明人,切莫行糊塗事。”林建軍拿過編了一半的玉佛頸鍊,“退下。”
林建軍扯開繩結,握緊玉佛和玉珠,勾着紅繩往屋裡走。
南呂淚眼婆娑地拽住素色圓領袍下擺,悲傷道:“我阿弟明年仲夏方至束發之年,他還那麼小,卻要雌伏于男子身下。”
“求将軍看在阿兄的面子上救救他,救救我阿弟!将軍若能救他脫離苦海,我願永生永世為奴為婢,報答将軍大恩!”
林建軍給嵇浪使了個眼色,嵇浪喚來閑着無事的桑落和蘭生,簡單說了下事情經過。
桑落一根一根掰開南呂抓住林建軍衣擺不放的手指,蘭生溫柔地為她擦去眼淚。
“縱然将軍再得聖人眷顧,怕也比不過和聖人同出一父的齊王。”蘭生勸說道,“妹妹如此哭求,卻是強人所難了。”
南呂被連拖帶抱地往倒座房帶,她發了狠掙脫束縛,跑到正屋前不停磕頭。
當年那局她賭輸了,今夜她再賭一局,不賭其他,就賭林建軍看在阿兄的份上,救阿弟離開齊王。
阿弟若是得了自由,他們這一支未必不能複起。
桑落二人還要來勸,林建軍渾身泛着冷意踏出房門,嵇浪無奈搖頭,她們隻好垂手立在原地。
“不知好歹的東西。”林建軍緩步走到她跟前,“當年我從西南平亂歸來,重杖兩個侍女、三個仆役,你猜為了什麼?”
“奴婢不知。”南呂隐約覺得她又賭錯了,現在的林建軍和平時的他判若兩人。
“桑落,你來告訴她。”
“是,小郎君。”桑落面向南呂,“那五個奴婢私收外人重金,在府中散布阿郎與小郎君兄弟共妻的污言穢語,污蔑夫人腹中子非阿郎血脈,氣得夫人難産,險些一屍三命。”
“擡起頭來。”林建軍不知何時半蹲下來,南呂一擡頭就撞上那雙涼薄眼眸。
眸子的主人似笑非笑道:“崔南呂崔二娘,你認識那個收買他們的人。”
南呂面露驚慌,語無倫次道:“是三堂兄,是他對嗎?他,他為何,為何這般……為何要這般做?會不會是将軍弄錯了?”
林建軍伸出兩根手指,面無表情道:“兩百貫,你三堂兄差點用兩百貫買走我阿嫂和兩個侄兒的命!”
想到溫柔慈愛的阿嫂、驕橫活潑的扁擔花、憨态可掬的決雲兒險些喪命,青年情緒逐漸失控。
他目眦欲裂道:“我懷着死裡逃生的心情回到長安,還沒來得及感受與家人重聚歡喜,崔姑洗那賤人便給我當頭一棒。”
“兩百貫!崔姑洗用區區兩百貫,差點買走我三個至親性命。”他緩緩起身,仰頭望着沉沉夜色,“你大伯謀反,我自請帶兵查抄崔家。”
他居高臨下俯視她,目光冰冷:“我親手拔了你三堂兄的舌,可是他的痛仍不及我阿嫂所感受到的十分之一!”
南呂頹喪地蜷縮成一團,請罪道:“是奴婢錯了,奴婢癡心妄想,是奴婢錯了。”
嵇浪别開臉,不忍看她。桑落和蘭生輕輕一歎,心裡清楚濯纓院她待不下去了。
“陛下将你賜我那日,我沒想帶你回府,是阿兄勸我。”
“他說世間之權男人占了九成九,況且冤有頭債有主,崔姑洗已死,恩怨兩消,何必為難你一個養在深閨的女郎。”
林建軍彎腰撿起屋檐下的酒壇猛灌一口,惋惜道:“奈何你不懂見好就收,非要犯蠢渴求更多,妄念已生,傷人傷己。”
南呂惶恐道:“奴婢知錯了,奴婢真的知錯了,求小郎君再給奴婢一個機會,奴婢再也不敢了。”
“嵇浪,叫人看着她,”林建軍頭也不回地進了房間,“明天安排人送她去京畿莊子上做苦役。”
桑落揉搓着手上前,壓低聲音詢問:“小郎君明早可會回心轉意?”
“桑落姐姐,三哥都喚我嵇浪了,你覺得他會改主意嗎?”嵇浪重重地歎了口氣,“真心疼她,就幫她多收拾些行李。”
“罷了,人各有命。”桑落扶起兩腿發軟的南呂,慢慢朝外走。
蘭生默默半晌,說道:“南呂自恃身份,驕矜孤高,不讨人喜歡,但她到底與我姐妹一場。”
“嵇校尉,倘使我能說動裴先生來勸,小郎君會不會放……”
嵇浪打斷她的話,好心提醒道:“不想陪她去莊子上,你最好忘了剛才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