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魏軍時不時進山掃蕩蠻夷,砍兩個頭拿回去邀功領賞,他永遠也忘不了大哥提溜着兩顆人頭向他奔來的畫面。
大哥以為他是被抓上山的魏人,他順勢裝成被毒物弄失憶的模樣,死皮賴臉跟在大哥身邊。
大哥俠義心腸,帶他回家,給他請郎中,有肉分他一半,有酒分他一口。
“深山裡的蠻夷時常下山抓魏人活祭,大哥的父母死在蠻夷手裡,他對蠻夷深惡痛絕。”
養好傷後,他也當了兵,跟着大哥進山找野蠻人、殺野蠻人,那叫一個痛快。
日子就這樣過了兩三年,直到孟意起義,他和大哥所在的軍隊被調去平亂。
宋宗霖問道:“你知道孟意嗎?她和我們來自同一個地方。”
裴靜文點點頭,又搖搖頭,說道:“我知道那次起義的首領是同鄉,其他的就不太清楚了。”
宋宗霖語氣裡滿是欽佩之意:“她被抓後,我和她聊過天,問她為什麼要起義,她說為了那些魏人能活下去。”
“我說你不怕失敗嗎?她說她早已料到這次起義會失敗,也料到很多起義軍會死去。”
“但她同樣也料到死去的起義軍,能換來西南大部分底層人的一線生機。”
“我問她既然注定失敗,為什麼還要做?她說以少數人換多數人活下去,值得。”
“她說底層魏人的心願很簡單,就是不要有内亂,平平安安活下去,哪怕多交稅,哪怕被豪強欺壓,隻要能活下去,就夠了。”
“所以盡管魏朝已是強弩之末,她的起義也注定失敗。其實除了她,魏朝近年來還有許多小規模起義,都失敗了。”
“我曾問林大哥,為什麼沒有像孟意一樣選擇起義,他的回答是這樣的。”
“孟意起義,是因為魏人想活下去;他不起義,也是因為魏人想活下去。他說,魏人也是人,不是成全他揮斥方遒的工具。”
“仔細想想也對,哪有什麼王朝天命未絕,歸根結底是人們需要、渴望穩定的政權。”
“說句難聽的,亂世來臨,數百萬底層魏人全是耗材,他們在前面為軍閥的精銳親兵開路,精銳親兵在後面收割。”
“他們打光了,隻要精銳親兵還在,軍閥們随随便便都能拉出一群新的耗材,直到新王朝在角逐中誕生。”
“你看,這天下許多人單是活着,就已經用盡全力。”宋宗霖微微一笑,“不要怪林兄狠辣,那種時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沒心思搞好看的花招。”
裴靜文沉默良久,說道:“我沒有怪他,我隻是……”
“曾經西南深山是我噩夢,後來我拿刀屠了那些野蠻人,心障不攻自破。”宋宗霖認真給出建議,“裴靜文,與其逃避,不如故地重遊,以毒攻毒。”
宋宗霖走後,裴靜文獨自坐了許久,盯着瓷碗中的酥山慢慢化為一灘水,一勺一勺無意識地喝着。
林建軍就在不遠處看着,看着她喝完一碗酥山,看着她像鬼一樣慢慢飄回後院。
陳嘉穎不慣裴靜文,也不許趙應安和餘芙蓉慣她,晚上她不睡就不睡,别哄她。
更不許廚房流水似的送吃食,一日三餐定時送來。
吃飯時她不吃,那就等下一餐,下一餐也不吃,就再下一餐,再下一餐還是不吃,那就等第二天。
就這樣熬了幾天,裴靜文餓得受不住,大晚上飄出屋子,不知往哪裡去。
餘芙蓉放心不下,蹑手蹑腳跟她身後,才走到遊廊轉角,院門處傳來女郎委屈巴巴的聲音:“林三,我餓。”
牽着女郎來到西宅廚房,林建軍幹淨利落地揉好面團用濕布蓋着發酵。怕裴靜文吃不下葷腥,他打算炒個素澆頭。
“肉,我要吃肉!”裴靜文抗議,“再煎倆雞蛋。”
搬了個長凳放屋檐下,裴靜文坐門檻上大快朵頤享用鹽菜肉絲油潑刀削面。
林建軍在她身邊坐下,安靜地看着她吃。
浐水河畔的刺殺已經過去二十來天,這是他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
裴靜文咬着煎蛋,含糊不清道:“這些天你都在清涼台外面的涼亭裡睡覺?”
林建軍溫聲道:“怕你夜裡出事,從那邊過來趕不及。”
裴靜文眼睛一熱,咀嚼的動作慢下來,腮幫子鼓鼓地望着他。
林建軍歎了口氣道:“快些吃,面坨了不好吃。”
清涼台不方便,杏花雨久不住人,回東宅要驚動好些人,兩人無處可去,裴靜文提議去後院小山上的碧雲亭看日出。
一人一壇新豐酒,不用對影也成雙。
漆黑夜空逐漸變得灰蒙蒙,橙黃霞光鲸吞天盡頭的魚肚白,一輪紅日緩緩升起,占據廣闊天空。
舊的一天遠去,新的一天到來。
頭枕着青年肩膀,裴靜文眺望漫天紅霞,視線開始模糊,喃喃低語:“林三,陪我去趟浐水河畔。”
林建軍笑答:“好,”頓了頓,又問,“什麼時候去?”
裴靜文慢慢閉上眼睛,咕哝道:“睡醒了就去。”
然而,裴靜文還沒睡醒,就被一道聖旨硬生生拽出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