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她說了這話,那她就不能食言。
裴靜文以手支颌趴在雕花木窗前,仰頭望圓月,聽着林建軍和蘇勉談起關于魏廷與天雄這一戰,思緒漸漸飄遠。
剛才侍女領着他們來到雅間前,恰好碰到從廊道另一頭走過來的賀赢和蘇勉。
賀赢愛熱鬧,拉着蘇勉熱情加入。
“真搞不懂他們,上元節也講這些。”一向信奉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着的賀赢,端着酒杯坐到女郎身邊,“白白辜負如此美麗的月亮,太陰星君會不高興的。”
裴靜文有些醉了,聲音懶懶的:“賀郎君起的頭,怪誰?”
“我就随口一提,哪裡想到……”賀赢尴尬地笑兩聲,生硬地轉移話題。
“我瞧着裴娘子好似悶悶不樂,有心事要說出來,說出來就好了,我從來不憋心裡,每天過得比誰都舒心。”
裴靜文唉聲歎氣:“說出來有什麼用,說出來就能見到想見的人嗎?還不是見不到。”
“想見又見不到的人?”賀赢觑了眼一直分心注視着這邊的林建軍,下意識想到她那短命鬼亡夫。
賀赢絞盡腦汁思索如何岔開話題,奈何嘴巴比腦子快,吐出一個抑揚頓挫的“誰”字。
好在裴靜文的回答和他猜想的不一樣。
“想見的人啊,那太多了。”
“媽媽、爸爸、姥姥……樂樂、陳老師、錢老師、張師姐、楊師姐、顧師哥……”
賀赢打斷她的話,詫異道:“你有這麼多想見不能見的人,難道他們都不在了?”
“你說話真不好聽,”裴靜文無奈地深吸一口氣,“總之你不明白。”
賀赢卻以為自己猜對了,面露同情,溫聲安慰道:“雖然我不明白,但是我能理解你想見到他們的心。你這麼想念他們,他們一定會尋着你的思念來到你身邊。”
裴靜文擺了擺手,有氣無力道:“來我身邊對他們來說是最惡毒的詛咒,我舍不得他們受苦。”
蘇勉單手撐着頭,漫不經心晃動銀酒杯,目光落在袅袅升起的香霧上,時不時輕輕點頭附和好友,俨然認真聆聽的模樣。
隻有他自己才知道,他認真聆聽的對象究竟是誰。
他就像陰溝裡的老鼠,潛在暗處偷窺,不願見薄醉的她與他十指纏繞親昵相靠,假借軍情大事拖住她的夫君——亦是他的好友。
他做賊心虛,所以格外懂得避嫌,不敢像賀赢那樣随性地上前與她攀談。
他若是賀赢,定要順着那些話問下去,她成親後可是過得不好、過得不快樂?
倘若好友對她不好,令她難過……好友對她應當是極好的,是他不懂她話裡的意思。
蘇勉緩緩閉眼,将破土而出的醜陋心思關進一間名為“克制”的囚籠,放任鋪天蓋地湧來的羞愧沒過頭頂。
“你的話比他們的還難懂。”賀赢五官痛苦地扭曲,像條蟲一樣蛄蛹回蘇勉身邊,“不對,比先生講的課還難懂。”
喧鬧酒肆,數牆之隔,卻是咫尺天涯。
多年以後裴靜文和蘇樂回憶起這天,也隻能無可奈何地感歎一句命運弄人。
不過好在,她們終會相見。
天啟十五年正月十九,天啟帝下诏,抽調七鎮共三萬五千牙兵組建行營軍隊,任命團圓為監軍使,昭義節度使裴劭為行營都統,平定天雄叛亂。
天啟十五年正月廿二,三千學子在禮部南院貢院走廊下吹着凜冽寒風,少時相交的四人亦在灞橋驿外感受呼嘯的北風。
橋頭殘柳出新芽,折來贈與東去人。
蘇勉接過三人遞來的柳枝,笑盈盈道:“咱們先說好,屆時我奏凱班師,你們一個都不許少,必須遠赴洛陽迎接我,還要帶上新豐酒。”
林建軍調侃道:“我本就要随陛下禦駕至洛陽,這話你該對他們兩個說。”
賀赢拍着胸脯道:“小爺好歹是禁軍,當然也會随至尊禦……”話音戛然而止,青年抱着腦袋,委屈巴巴控訴,“你都要走了,下手還這麼重。”
蘇勉作勢欲再打,杜斂截住落下的胳膊,含笑道:“我不比他們兩個,你得提前給我傳信,好叫我從長安趕赴東都。”
将三根柳枝收進豹韬,蘇勉接過親衛遞來的馬鞭,踩着馬镫長腿一跨翻坐上馬背。
杜斂叮囑道:“刀劍無眼,一切小心。”
林建軍鄭重道:“我在洛陽等你回來。”
賀赢大方道:“這次去洛陽,我把我珍藏多年的佳釀都帶上,給你接風洗塵。”
蘇勉抖了抖缰繩,意氣風發道:“一言為定!”
三人往前走了兩步,抱拳相送:“待君歸來日,共飲新豐酒。”
那時誰都沒有料到,這是他們四人最後一次聚首談笑,無人喝到那杯新豐酒。
此後經年,時移世易。
一人高坐明堂,一人種豆南山。
兩人不期而遇,思及過往,笑談這日,尋來一壇新豐酒,擺上四個酒杯,斟滿美酒,兩杯入喉腸,兩杯祭故人。
那兩位故人,一個亡于亂軍刀下,一個死于新朝刀下。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