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言嗎?”林爾玉緩緩擡手,觸摸遙遠的天空,生時不能回家,死後總要回家吧。
他轉頭看着妻子所在的方向,一字一頓叮囑道:“棠棠,待我死後,請勿埋我。烈火焚我之軀,瓦罐裝我之骨,我共和國公民,斷不入他鄉之土!”
什麼是共和國公民?一石激起千層浪,圍觀群衆推搡着衙役往前擠,原來将軍不是他們魏人,是異族啊!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于是,他們振臂高呼:“殺了他,殺了他!”
元謙嘲諷地勾起嘴角,整個都亭驿内外,那些叫嚣着要殺人的,殊不知他們恨其死的那個人,才把他們當個人看。
對上林爾玉投來的目光,元謙眉梢微挑。
看啊,這就是你保護的人。
林爾玉從容躺下,凝望着湛藍天空,以及橫亘在他上方的巨斧,緩緩閉眼。
“不要——”巨斧轟然落下,秋棠依撕心裂肺大叫,兩眼一黑暈了過去,裴靜文眼疾手快接住她,慢慢把她放倒。
劇烈疼痛襲來,林爾玉臉色瞬間漲紅,他猛地睜開眼睛,額上、手背上青筋暴突,抓着粗糙黃土用力收緊,十指頃刻血肉模糊。
痛,好痛!
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被砍成兩段,清晰地感受到血液緩緩流失,清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一點點逝去。
殺他,還要折磨他的精神。
林爾玉咬緊牙關不敢開口,生怕一開口就是痛苦的嘶吼與哀嚎,他在心裡怒罵:操-你媽的高晔,狗雜種!
刑已畢,服紫配金的大臣離去。
元謙背着手踱步靠近林爾玉,在他身側蹲了下來,湊到他耳畔壓低聲音,似是而非道:“你從天啟十三年那次刺殺死裡逃生,究竟是福還是禍?”
疼痛令他的神志格外清醒,林爾玉立即明白他的暗示,無盡的悲涼湧上心頭,終是張開了嘴,望着天空癫狂大笑。
哈,哈哈……原來那時候就想要他死。
元謙帶走最後的看守,裴靜文拖着勉強醒來的秋棠依朝林爾玉跑去,雙腿一軟撲跪在地。
林爾玉扭頭看着拔出腰間匕首的裴靜文,給她投送了最後一個加密文件:[如果犀子決意為我報仇,就把這個給他看,密碼他知道。]
“棠棠,對不住,不能護着你了。”擡手撫過妻子的臉龐,林爾玉扯出一抹笑容,“給我個痛快!靜文,給我個痛快!”
裴靜文雙手握着匕首止不住地顫抖,盡管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設,她還是下不去手。
林爾玉催促:“給我個痛快!”
秋棠依擦拭眼角的淚,劈手奪過匕首猛地刺入林爾玉的心髒。
“媽,媽媽……”林爾玉身體抖了一下,嘴角噙着笑,永遠地閉上了眼。
天啟十五年九月初八,第一平行宇宙XX人民共和國,星防軍星際遠航第七艦隊驅逐艦控炮手林爾玉上校,死于第六平行宇宙星曆前1785年10月10日,享年八十九歲。
濃郁血腥味沖擊着裴靜文的心神,她瞳孔渙散,努力想要聚焦,眼前始終一片模糊。
她僵硬地低頭,好像有一團白色的影子伏在一灘鮮紅的血上嚎啕大哭。
是在嚎啕大哭吧?她聽不真切,她好像耳鳴了,刺啦刺啦地響。
裴靜文捂着耳朵放聲尖叫,散亂的目光一點點變得清晰,哦,那團白色的影子原來是嫂嫂,紅色的是阿兄。
是了,阿兄被腰斬,求她給他一個痛快,她不敢,嫂嫂奪了刀,給他一個痛快。
嫂嫂比她勇敢多了,現在該她勇敢了。
裴靜文雙手撐地慢慢爬起來,轉身,方才還萬人空巷的都亭驿,此刻散去大半,其他人大概被這血腥場景吓走了。
看見站在裴允身邊的陳嘉穎,裴靜文虛弱地沖她笑了笑,跌跌撞撞走到賀赢身前。
她兩眼空空,神色麻木:“賀郎君,能幫我一個忙嗎?”
親眼目睹一場腰斬,賀赢靠在杜斂身上才勉強站穩,聽見裴靜文的請求,他趕忙站直身體,說道:“裴娘子請說。”
“我要幾車柴,越多越好,還要一個瓦罐。”裴靜文的聲音很輕,有氣無力地說。
賀赢連忙遣了随從去買。
杜斂安撫道:“裴娘子節哀。”
“謝謝。”裴靜文颔首,“對了,我想向你們打聽一個人。”
杜斂問道:“誰?”
裴靜文想了想,認真道:“高晔,你們認識他……”
驟然聽到天子名諱,杜斂和賀赢一時沒反應過來,蘇勉猛地睜大眼睛,虎口抵着女郎下颌用力一捏,逼她把沒出口的話吞回肚去。
蘇勉垂眸盯着不知死活的女郎,說道:“不想死就閉嘴!”俯身湊到她耳畔,聲音壓得極低,語氣也緩了些,“此乃當今天子名諱,日後勿再出口,明白嗎?”
裴靜文眼中閃過一絲錯愕,高晔就是天啟帝,魏朝的天子竟然是共和國人和魏人所生。
裴靜文不可置信地退後兩步,捧着肚子瘋狂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