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餘晖拉長映在地上的影子,女郎素衣染血,腰間插着四根腿骨,左右臂彎各夾着一個頭骨,神色麻木地走過長街,驚得路上行人紛紛避讓。
賀赢邁步追上女郎,苦口婆心勸說道:“姐姐,你就是我姐,實在不行我叫你一聲祖宗行嗎?求你了祖宗,快上車吧!”
親人離世的悲傷将女郎籠罩,她獨自走在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灰茫茫迷霧中,看不見方向,聽不見聲音,好像被流放蠻荒,整個世界都陷入詭異的死寂。
“靜靜,靜靜?”陳嘉穎輕拍她的胳膊,嘗試喚醒女郎,“靜靜,聽話,上車裡去好不好?”
“沒用,她聽不見。”把缰繩遞給杜斂,蘇勉揚起手,欲像方才那樣劈暈女郎。
裴靜文突然回頭看着蘇勉,聲音仿佛飄在空中:“謝謝你的好意,但請你不要打暈我,我不想昏睡過去,我想記住此刻的痛,我沒你們想的那麼脆弱。”
杜斂溫聲勸道:“梁國公與夫人的屍骨裸露在外受人斜眼,我等實在不忍。不妨讓陳娘子陪娘子去車裡坐着,我向娘子保證,阿勉絕對不會打暈娘子。”
“阿兄才不是什麼梁國公,”裴靜文癡癡地笑了,“他是……思鄉的遊子啊,再也回不去日思夜想的故土。”
她駐足不前,喃喃低語:“待我死後,請勿埋我。烈火焚我之軀,瓦罐裝我之骨,我共和國公民,斷不入他鄉之土。可是阿兄,瓦罐不是他鄉之土做的嗎?”
陳嘉穎聞言心中大恸,一時忘了阻止她,任由女郎瘋瘋癫癫地說下去。
“哈,哈哈……”裴靜文又哭又笑,狀若瘋婦,“既在他鄉,一事一物皆屬他鄉。”
賀赢同情道:“裴娘子真的瘋了。”
“閉上你的烏鴉嘴。”杜斂輕聲呵斥,複又看向蹙着眉審視女郎的蘇勉,“你可曾聽過這天下有國名‘共和’?”
“不曾。”腦海中忽然掠過他查到的一件奇事,蘇勉随口答道,“許是皇朝周邊的一個蕞爾小國。”
浐水河畔太子遇刺那天,女郎曾說她随母姓裴,可她的戶籍上分明記載了其父姓裴、娶楊氏為妻。
裴允猜測道:“這共和國大抵是西南山中一個小部落。”
蘇勉半眯着眼,簡潔道:“說。”
裴允瞥了眼沉浸在悲傷中的陳嘉穎,略去他意圖把裴靜文賣進青樓,大概講了下他在西南初遇女郎那天發生的事。
“衣着怪異,不通魏語?”蘇勉仔細打量裴靜文,“觀其面相,倒似我魏人。”
不過這樣倒也能說通她姓氏之謎,西南山中藏匿着多未開化的小部族,其中就有女子當家的小族。
難怪每次見她,總覺得她舉手投足間少了些魏女的柔婉與矜持,多了分未馴的野性和未知的神秘。
難怪她能将林二壓得死死的,原來是家學淵源。
杜斂沉思片刻,說道:“如若真是如此,那便将梁……林郎君與夫人送回共和國吧,生時漂泊在外,死後總得落葉歸根。”
蘇勉對此沒有異議:“西南山高路遠,且我們對那共和國的了解少之又少,等我想法子見犀子一面,再從長計議吧。”
不管林爾玉是不是魏人,這些年他為皇朝征戰沙場,終究是值得敬佩的。
至于裡通外番這種無稽之談,蘇勉打心底不信,要麼是鳥盡弓藏,要麼是黨同伐異。
蘇勉嘲弄地輕哼一聲,哒哒馬蹄聲由遠及近傳來,一聲輕淺的“籲”鑽進耳朵,蘇勉收了譏諷之色。
來人是天啟帝身邊的得力内侍,識得他的幾人抱拳與他客套寒暄。
内侍含笑與衆人見禮,一絲不苟道:“陛下有旨,宣新城郡三品郡夫人即刻觐見。”
林爾玉的梁國公一爵被廢除後,秋棠依因丈夫而授的梁國夫人封号不廢自廢。裴靜文的新城郡三品郡夫人,乃是勇救太子所封,位同男子之爵。
天啟帝沒下明旨廢除前,裴靜文依舊是正兒八經的三品诰命夫人,可以享魏廷俸祿。
紫微城,武安殿。
天啟帝單手撐着頭,懶洋洋地看向一手抱一個頭蓋骨,緊繃着臉立在殿中的女郎。
她的唇色很白,和灰撲撲的臉蛋形成強烈的對比。
理智告訴裴靜文,她此刻應該雙膝跪地,向禦座上的男人磕頭行禮。
臂彎裡的頭骨與腰間的腿骨卻無一刻不再提醒她,面前這個身體裡流着天外來客和魏人的血的男人,就是害得阿兄腰斬而亡、嫂嫂葬身火海的罪魁禍首!
她的膝蓋僵硬地好像插了根鋼筋,她跪不下去,也不想跪下去。
“大膽!”内侍怒目而視,“陛下面前,豈有爾放肆之理?”
裴靜文置若罔聞,直勾勾地盯着天啟帝,一面通過星網給林望舒隔空投送,不想消息顯示未發送出去,不禁皺了皺眉。
聽說林望舒被判入掖庭為奴,那麼她們之間的直線距離應該不會超過三千米,沒道理隔空投送失敗。
内侍見她不為所動,還要再出聲呵斥,天啟帝揮了揮手,内侍便颔首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