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帝的那番話傳進林建軍的耳朵時,林建軍正在用飯,他放下筷子,靜靜地看着喬裝打扮前來傳話的内侍。
當年他在宮裡住着時,正是眼前的内侍照顧他起居,陪他玩耍,兩人交情頗深。
内侍苦口婆心勸說道:“我的小郎君喲,有魏建元兩百多年以來,除了太宗陛下,試問還有哪位君王以天子之身請求群臣?為着小郎君,裴娘子詈罵至尊,至尊也不過是将裴娘子囚禁掖庭,還指了六個宮人服侍,絲毫沒叫裴娘子受委屈。”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天子說出那番話,自小接受魏朝本土教育的林建軍怎能不感動?
他默默良久,終是開了口:“陛下厚愛,林建軍銘記于心,永世不忘,然要林某當堂承認兄長謀叛,請恕林某實難從命。”
内侍哎喲一聲,說道:“不是要小郎君承認梁國公謀叛,隻是請小郎君自述不知梁國公謀叛。”
林建軍冷笑道:“有何區别?”
内侍無奈輕歎:“小郎君心裡有怨,我心裡明白,但是梁國公謀叛案人證物證俱在,假若至尊領頭徇私枉法,敗壞綱紀法度,來日臣下以此為依,至尊又該如何?”
“陛下處置梁國公實乃不得已而為之,心中之痛不比小郎君輕,為此陛下不惜力排衆議,令梁國公陪葬帝陵,沒官的資産、田宅也都悉數退還。”
林建軍困于牢獄之中,關于這樁謀叛案的所有信息都來自道聽途說,有寶安縣主的,獄卒的,天啟帝的,高顯忠的,蘇勉的,内侍的。
通過各人的說辭,他仿佛看見了天子在這樁案子裡既狠絕又仁慈的形象,由此拼湊出一個奸宦蒙蔽君王、殘害忠良的模糊雛形。
然而奸宦乃天子家奴,君王又非久居深宮的昏君,當真能被小小奴婢蒙蔽嗎?還是說這樁莫名其妙的謀叛案,其實是君王授意的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事到如今,再來糾結這些也沒有意義了。
又或許是他不敢深究,他内心深處希望這件事情裡,隻有奸宦一個惡人。
奸宦害死了阿兄,他的阿兄死了,背負罵名而死,再也活不過來了,他沒有阿兄了。
現在要他為了置身事外,間接把阿兄釘死在名為史書的恥辱柱上,這比殺了他還令他難受百倍。
内侍的聲音還在繼續,帶着憤怒的情緒:“小郎君既覺得梁國公無辜,就應該先保全自身,以待來日為梁國公翻案,把元謙那厮溺斃恭桶裡!”
同仇敵忾向來能拉近兩人的距離,林建軍怔然道:“你也認為此事乃元謙蓄意陷害?”
内侍呸了一聲:“元謙此人弑父殺奴,性情乖戾,心狠手辣,小肚雞腸,睚眦必報,一句話不對便翻臉無情。定是他為着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恨上梁國公,故才栽贓陷害,置梁國公于死地。”
元謙這人出了名的不好相處,林建軍對他是能避則避,幾乎可以說沒什麼來往,阿兄自然也不可能跟他有來往。
若說阿兄不小心得罪他,林建軍打心底是不信的,可他确實是這一切的起始。
林建軍深吸一口氣,痛苦道:“我自是想殺元謙,可我亦不願……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内侍将林建軍的話回禀天啟帝,天啟帝聽後不喜不怒,揮手命内侍退下。
“他這性子到底随了誰?”天啟帝轉頭看向橫抱琵琶的高顯忠,納悶不已,“他那生父骨頭軟若蛇鳝,怎生出他這麼個犟驢?”
高顯忠噗嗤一笑:“他若如他生父,二郎何至于這般苦惱,直接賜死便是。”
天啟帝歎道:“林爾玉當真把他教的很好。”
高顯忠說道:“難道這其中就沒有二郎的功勞?”
“你個老貨。”天啟帝笑罵,很快便收起笑容,怅然道,“郡公,他真應了,我反而不敢留他了。”
高顯忠跟随天啟帝多年,心裡清楚這句“他真應了”不單單指當堂承認林爾玉謀叛,還有那道賜姓入籍的聖旨。
他可以在這之前接旨,也可以在很多年以後接這道旨,唯獨不能現在接這旨。
高顯忠不知該為那孩子慶幸,還是悲傷,能入君王的眼是他的福氣,而這福氣卻不是那麼完滿,摻雜着節外生枝的污點。
而這個污點,又不能不除去。
他猜到了,二郎也猜到他猜到了,二郎與他彼此心照不宣。
因為,他永遠不會背叛他誓死效忠的君主。
高顯忠說道:“年輕人未經磨難,到底年輕氣盛,吃點苦頭就好了。”
天啟帝最終還是以天子的身份逼得文武臣工再退一步,林爾玉謀叛案徹底淹沒在歲月長河中,不得再度提起。
天啟十五年九月二十七,天啟帝于上陽宮東洲設宴,伏燈千裡,為奏凱班師的将軍接風洗塵,席上鼓樂齊鳴,歌舞不歇,王侯将相推杯換盞,言笑晏晏。
宴酣極樂時,蘇勉邁步而出,拱手道:“臣有一心願,還請陛下成全。”
彼時,天啟帝面帶薄醉,笑問:“什麼心願?”
蘇勉朗聲道:“臣心悅一掖庭宮人,懇請陛下将其賞賜臣。”
天啟帝失笑道:“不過一個宮人罷了,樂天何必這般煞有介事?”擺了擺手,“準了。”
蘇勉長揖到地:“謝陛下。”
天啟帝眉尾上挑,依稀可見少年時的風流氣韻:“掖庭宮人何其多,樂天心悅之人姓甚名誰?”
蘇勉擲地有聲道:“前新城郡三品郡夫人裴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