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光華靠在裴靜文肩上嚎啕大哭,林耀夏伏在女郎胸膛不哭不鬧,安靜得仿佛不像九歲孩童。
意識到不對勁,裴靜文把林光華拜托給蘇勉照看,雙手扶着小女孩的肩膀,将她帶離自己懷中。
林耀夏自虐般咬住下唇,唇角滲出血迹,滾成一顆顆血色珍珠落入素白裘衣,她眼眶通紅卻不見眼淚落下,漆黑的瞳孔裡愧疚與恨意并存,隐約可見陰鸷的瘋狂。
裴靜文心中大驚,連忙掐着小姑娘的下颌迫使她松開緊咬唇瓣的小虎牙,急聲道:“你這是做什麼?林耀夏,趙老師和我哪節課教過你自己虐待自己?你這是做什麼?”
林耀夏倔強地看着裴靜文,眼白浮現出蛛網般的血絲,眼眶裡逐漸蓄滿淚水,卻始終沒有落下。
裴靜文心疼不已,忙又将人摟入懷中,溫聲安撫道:“剛才是嬸嬸急了,嬸嬸不該吼我們扁擔花,嬸嬸錯了。”
溫熱掌心一下一下撫過女孩的腦袋,溫柔似水的嗓音仿佛擁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失去雙親的幼獸終是發出小聲的嗚咽,一點點演變成撕心力竭的絕望哭嚎。
裴靜文的心都要碎了,緊緊摟着女孩微微發顫的身軀,貼在她耳畔一聲聲安撫着:“嬸嬸在,嬸嬸在咱們花妞妞身邊,嬸嬸一直都在,花妞妞想哭就哭,嬸嬸抱着花妞妞,嬸嬸一直都在。”
蘇勉單臂托着林光華,另一隻手扣着小孩的後腦,讓他的下巴搭在自己肩上,放肆地俯視此刻溫柔到極緻的女郎。
女郎若有了自己的孩兒,也當是慈母吧,恍惚間又想到大慈恩寺外女郎與跛腳老道的談笑,眉心倏地擰成一個“川”字。
林耀夏雙手環着女郎的脖頸,整個人依偎裴靜文懷中,抽抽噎噎道:“一覺醒來,阿耶沒了,阿娘也不在了,就連小嬸嬸都不知道去了哪裡,三叔和姑姑也沒有消息,還有瑛歌和楓歌……”
“餘姐姐和蘇世叔、杜世叔、賀世叔告訴我和哥哥,阿耶阿娘變成了天上的星星,可是我知道人不會變成星星。小嬸嬸,阿耶阿娘死了,我沒有阿耶阿娘了,我再也沒有阿耶阿娘了。”
孩子質樸的話語擊中心弦,裴靜文情不自禁落下淚來,哽咽道:“扁擔花還有嬸嬸,還有三叔和姑姑,還有哥哥,嬸嬸會替阿娘和阿耶來愛我們扁擔花。”
林耀夏在裴靜文懷中漸漸安靜下來,女郎吃力地抱起哭累了的小女孩,回頭看向窩在青年頸側,眼角挂着兩滴晶瑩淚珠,昏昏欲睡的林光華。
蘇勉無奈道:“我與斂兒隻能顧及兩個孩子的吃穿,旁的卻是無能為力。他們驟然離開親人,如驚弓之鳥終日惶惶不安,這些天未曾睡過一個安穩覺。”
把兩個孩子放在東廂寝室的床榻上,裴靜文扯過被褥為兄妹倆蓋好,與蘇勉一前一後離開。
裴靜文對着梨花樹下的青年長揖到地:“如果沒有你們照顧,這倆孩子怕是會被賊人擄去賣了。大恩不言謝,将來蘇郎君若有用我和林三之處,我和林三一定萬死不辭。”
蘇勉連忙上前攙起女郎,強忍内心躁動松開纖細胳膊,退後兩步與她保持距離。
蘇勉拱手道:“娘子言重了,蘇某與犀子少時相識,乃莫逆之交。眼下犀子不幸身陷囹圄,代他照看親眷子侄,實為蘇某義不容辭之事。”
裴靜文瞥了眼東廂房寝室的方向,心中稍稍猶豫,冒昧地開了口:“兩個孩子的情況蘇郎君也看到了,他們暫時離不開我。特别是扁擔花,她現在的情緒狀态很不對勁,需要有人好好開導她。蘇郎君,我想把兩個孩子帶在身邊照顧。”
“我也是這樣想。”蘇勉沒有異議,“昨日夜已深,方在此處住了一晚,等會兒我便命人把正房和西廂收拾出來。娘子可搬去正房暫住,兩位世侄住東西廂房,”
裴靜文搖頭道:“正房是主人家居所,我怎好鸠占鵲巢?多謝蘇郎君好意,我與兩個孩子同住東廂就好。”
蘇勉訝異道:“小娘子便罷了,小郎君現已九歲,與娘子和小娘子同住,怕是不太方便。”
裴靜文問道:“這些時日,兩個孩子夜裡都是分開睡的嗎?”
蘇勉點頭道:“男女七歲不同席,小郎君與小娘子即便是兄妹,也不該同睡一處,方才我便想将小郎君抱去正房。”
裴靜文突然有點明白林耀夏變成現在這樣的原因了,父母同日離開,姑姑和叔叔不知所蹤,血脈相連的哥哥為着禮數,不能時刻相伴左右。
小女孩心思本就比男孩細膩,她神經緊繃不敢松懈,情緒一直憋在心裡得不到釋放,久而久之竟是壓抑出心病來。
裴靜文歎息道:“世上再沒有比他們兄妹血脈更近的人,就讓他們待在一處吧。”
裴靜文堅持,蘇勉也不好再勸,轉過話題與她講起還被囚在刑部大牢中的林建軍,說他可以想辦法讓他們見上一面。
裴靜文思忖片刻,說道:“不了。”
蘇勉愕然道:“為何?”
裴靜文嚴肅道:“我見了他,他必會問我一些事,說假話他能看出來,說真話會把他推向萬劫不複之地。等他的判罰下來,一切塵埃落定,再和他相見也不遲。”
天啟帝既然要保他,那她就不能拆天啟帝的台,就讓他以最無知、最懵懂的姿态陪天啟帝演完這場戲。
蘇勉看着眼前還能保持冷靜的女郎,敬佩的話語剛要出口,女郎又開了口:“那日城外被劫,親衛或死或傷,失去蹤迹,我想請蘇郎君幫我送一封信回長安。”
送信小事,蘇勉二話不說應下,同時告訴她一個好消息:“秋十一、秋四、林七、林十八和林二十五在我城外莊子裡暫住。林十六和林三十一劫法場那日逃了後,現為我府上護院。”
聽到親衛的消息,裴靜文面露驚喜,熱淚盈眶道:“他們還活着,真是太好了!”
不願去細想她的慶幸有幾層含義,女郎話鋒一轉,說道:“蘇郎君,我要見他們。”
三日後,秋十一等人以雜耍伶人的身份進入敦化坊的二進小院,舞劍、頂碗、胸口碎大石,逗得裴靜文喜笑顔開,稱要親自打賞他們。
右耳房内,裴靜文目光沉沉環視七人,拿出林建軍給她的字印,問道:“你們認不認識此印?”
這哪裡是問他們認不認識這個印,這分明是在問他們還認不認林氏為主,七人毫不猶豫單膝跪地,對着女郎抱拳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