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碎成四段,安靜地躺在地毯上,嘲笑男人縱然手握權勢,也無法強逼女郎更改早已交付的真心。
侍膳侍女們默不作聲跪倒,額頭懸在交疊的手背上屏住呼吸,盡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蘇勉額上青筋暴起,磨牙吮血般望着藏不住厭惡的女郎,他從來沒有遇到這般不知好歹的女人,從來沒有!
不是欲迎還拒,連一點樣子都不肯裝,揮舞着他給予的退讓與容忍,對着他的臉一鞭鞭抽下來。
蘇勉氣極,反是笑出了聲:“你既這樣不識好歹,看來我也不必對你心慈手軟。”
說罷,頭也不回地離開二進小院。
翌日辰時,裴靜文睡眼惺忪地坐起來,迷迷糊糊地望着青藍色秋海棠紋床幔,餘光隐隐約約瞥見床邊立了幾個人,差點被吓出個好歹,連忙轉頭看去。
五個陌生年長婦人微微躬着身,雙手交叉自然垂在腹部,見她投去視線,紛紛颔首低眉行禮問安。
“夫人萬安,”正中間的婦人上前一步,對着裴靜文再次屈膝一禮,“奴婢們是宋國公府負責教導女眷禮儀的媽媽,奉小郎君之命前來教導夫人侍奉夫主應有的禮儀規矩。”
裴靜文重複道:“教規矩?教侍奉夫主的規矩?”
婦人回道:“是。”
裴靜文想了想,問道:“假如我不學,或者不認真學,你們會打我嗎?”
想起來之前小郎君的千叮萬囑,婦人默了半晌,如實回答:“不會。”
裴靜文稍稍松了口氣,又問:“那會罰我跪下嗎?就是那種一跪一兩個時辰、三四個時辰的懲罰。”
婦人說道:“不會。”
裴靜文心中仍是有顧慮,接着問道:“那你們會因為我不聽話就把我綁起來,或者是不準我吃飯、不準我喝水、不準我如廁、不準我睡覺,又或者是把我扒光了讓我在外面凍着——還有!你們會用針紮我嗎?”
婦人神色莫名,颔首道:“夫人多慮了,奴婢們隻負責教夫人身為女子侍候夫主的禮儀規矩,換而言之便是為婦之德,夫人歸根結底是奴婢們的主子,奴婢們豈敢造次。”
這下裴靜文是真放心了,高高扯起被褥越過頭頂,上身一軟重重跌回床榻上,回以擲地有聲的三個字:“我不學!”
一炷香後,裴靜文煩躁地掀開被子,趿拉着室内軟鞋離開東廂房寝室,跪在地上一直念叨的仆婦們不約而同起身跟在她後面,為首的那人還不忘拿起大氅為她披上。
裴靜文半個身子歪在圈椅中,手裡端着碗紅棗枸杞小米粥,慢條斯理吃着早飯,假裝聽不見仆婦念經的聲音。
侍女們聽得直皺眉,再瞧一眼怡然自得進食的女郎,暗自贊歎女郎好定力,不想下一刻女郎便扔了羹匙,兩手捧着碗像飲酒一樣喝淨碗中甜粥。
拿起手帕擦拭嘴角,裴靜文把帕子揉成一團扔在地上,語氣極是不耐煩地說:“媽媽是一個神聖而又偉大的詞語,你們不該稱呼自己為媽媽,你們分明就是伥鬼。蘇勉就是那頭吃人的老虎,你們就是他養的伥鬼!”
為首那人揚手,念經的仆婦歇了聲,她這才出聲糾正道:“小郎君為夫主,乃尊,夫人為侍姬,乃卑,正所謂尊卑有别,夫人不可直呼小郎君名諱。”
裴靜文聽得頭痛,躲回東廂房寝室,插上門闩,然而木門隔絕得了視線,隔絕不了仆婦一遍又一遍齊誦《女論語》事夫篇的聲音。
“将夫比天,其義匪輕。
“夫剛妻柔,恩愛相因。
“夫若外出,須記途程。
“黃昏未返,瞻望相尋。
“停燈溫飯,等候敲門。
“莫學懶婦,先自安身。
“夫若發怒,不可生嗔。
“退身相讓,忍氣低……”
“夠了!”不知聽了多少遍,裴靜文揮手将被褥掃至床下,怒氣沖沖走過去拉開寝室房門,“别念了!我說别念了!”
女郎許是生了大氣,連鞋都顧不上穿,縱然地上鋪着厚實柔軟的織花地毯,室内燃着炭火,萬一寒氣入體,女郎不幸着了風寒,可不是鬧着玩的,屆時小郎君心疼愛姬怪罪下來,她們吃不了兜着走。
她給另一仆婦使了個眼色,那仆婦趕忙取了兔絨包裡的軟鞋,雙膝跪地服侍女郎穿上。
裴靜文低頭看着黑白交雜的發髻,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眼底的怒氣一點點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可奈何的悲憫。
“罷了,你們隻不過是聽吩咐行事。”裴靜文意興闌珊地擺了擺手,“我不該說你們是伥鬼,”她仰頭望着房梁,“在這樣的世道能夠尋找到一條生存的法門,已經很不容易了,”接着又口吻嘲弄道,“有些人想做伥鬼還做不了。”
所謂侍奉夫主,尋常人家的侍奉夫主不外乎洗手羹湯、鋪床疊被、灑掃除塵,富貴人家這些事自有廚娘、侍女、仆婦完成,後宅女眷要做的更多的是針對夫主本身,溫柔小意讨其歡心。
寒風凜冽,裴靜文攏緊貂裘大氅,捧着手爐坐在走廊坐楣上,身旁圍了一圈侍女,或是捶肩捏腿,或是端茶倒水,或是投喂點心。
負責教導她規矩的仆婦立在垂花門邊,聲音逆着北風傳來:“夫主歸家,婦當親迎,還請夫人移步,如我一般侍立垂花門處。”
裴靜文充耳不聞,撿起一塊梅花酥投喂小侍女,笑問道:“好不好吃?”
小侍女眉眼彎彎,點頭道:“好吃。”
裴靜文又拿起金鈴炙投喂另一個小侍女,輕啧道:“不是叫你自己拿着吃嗎?”
為首仆婦便又道:“請夫人移步。”
裴靜文懶聲道:“不就是站那裡嗎?我記下不就行了,他又沒真正歸家,我迎誰去?”
裴靜文款款站了起來,摟着小侍女們進了東廂房,又不能真把她如何,仆婦們你看我我看你,隻得無奈地歎了聲。
轉念一想,小郎君對女郎如此看重,隻要她肯做做迎上前的樣子就夠了,太過恭順反而不好,因此不再糾結,轉而進入東廂房教其為歸家的夫主更換家居常服。
蘇勉作為監門将軍,衣裳種類繁多,官服、朝服、公服、祭服、戎服……穿起來很是麻煩,要脫掉也不容易。
裴靜文翹着二郎腿斜靠椅背上,單手撐着頭看四個仆婦示範如何賞心悅目的脫去架子上的衣物。
突然,裴靜文發現一個盲點,轉頭對為首的仆婦說道:“她們有四個人,而我隻有一個人,我又不會分身術,你們還要我做的賞心悅目,這也太難為人了,我不想學了。”
仆婦極想别開臉不去看女郎的坐姿,但是和女郎說話又不能不正面對着她,隻能将頭埋得低低的,耐心解釋道:“為夫主更衣,并非要夫人獨自完成整套侍衣流程,而是要讓小郎君感受到夫人的體貼。”